我家祖祖辈辈住在这条河东的一片树林里,而祖辈们去世后就“住”到了河西的一片荒草地里。隔着河,隔着泪,我没有机缘见过我那被饿死、被人欺负死、被疾病折磨死的爷奶们,却跟着我的父母从每年的大年初一、清明、“十月一”,提着纸钱和祭品,沿着曲折的小河边,一路虔诚的去我的爷爷奶奶的墓前,跪下,磕头。心如翻江倒海,千言万语只化两行清泪腮边流。然后,小心翼翼地摆好祭品,便放炮鞭炮烧纸钱。这个时候,一脸凝重的父亲,眼角里都会或多或少地闪出些泪花来。我站在坟墓的周围,静静地望着,那坟头上飘零的枯草,那墓边肃穆的小树,那袅袅升淡的纸烟……四周是一片死的空寂,我却从来不会感到害怕!
因为,在这块不大却长满荒草小树的洼地里,静静地躺着我那可怜又可敬的祖辈们——一群在这块土地上洒过血汗,流过泪水的普通农民。
听父亲说,我的爷奶原先并不是住在这个叫“小方营”的村子,而在这个村北边七、八里的“大官寺”。实际上,父亲的爷奶们是否也生活在“大官寺”,就不敢断定了,因为还有一些人说我家是从山西哪个地方搬过来的。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父亲说,可能过去姓郑的人太穷,人口又少,老受人欺负,所以哪儿能混口饭吃,哪儿能平安过日子就到哪儿去,这是人的一种本能需要,也是一种被逼无奈的选择。当然,这只是父亲一家之言。不过,看看我家这么多年的变迁,想想爷奶们临死前留下的“要进老草地”的话,至少可以说明父亲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老草地是村西小河边的一块洼地,因离河近,地势又低,再上这块地周边又经常埋人,所以多荒草,多积水。有时候,地上的草长得比庄稼都旺。爷爷生前很迷信地认为,这“水草丰茂”之地,地下定有灵气,将来死后葬身于“老草地”可以使后代“香火不断”。爷爷奶奶生前的想法是好的,也是很朴素的。可是,他们临死也没有想到,“老草地”确实让我们这个家族产生了不少子孙,但一直也没有改变受人欺负、没钱没势的穷根子。
从父亲、伯父、姑姑他们身上,我看到他们给自己子孙寄托着跟爷奶曾经一样的愿望,以及倔强、自立的性格。他们每年都会按照农村的风俗习惯,不约而同地来到河西老草地的坟前,虔诚地给他们的父辈纪念。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父母身边,向各自的家门走去。
这样的结果,也许便是爷奶们生前所期待、能料到的结果吧。但,我敢说这结果也不是父辈们所满意、所希望的。不然,他们为何会决心委身这块“风水宝地”呢?
要不然,父亲为何不管刮风下雨、冰天雪地也要踏着河边小路去“孝敬”自己的父母呢?
我知道,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跟当年爷奶们希望他们兄弟姐妹一样,能让他们的下一代“兴旺发达”。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父亲的有些做法,尤其对“老草地”那再也朴素不过的感情,足以看得出,父亲对自己的儿女寄托多么大的希望啊!
但希望代替不了现实,现实也往往会事与愿违。先是自爷奶下世后,我家祖辈们留下的黄土坝掺青砖垒的院墙被人强行推倒与侵占,父亲四处奔走告状,钱也没少花,最终落个不了了之。身单力薄而又无可奈何的父亲一夜之间白了中年头。此后,他每路过村西“老草地”,都会在父母的坟边抱头大哭一场。父亲用泪水来发泄内心的苦闷,抑或向自己的父母哭诉着什么?这是一个孩子在受人欺负、孤立无助时的本能啊。
见父亲愁眉苦脸,见父亲老泪横生,见父亲鬓发染霜,作为他的儿子,我的心里除了难过,唯一的本能是,偷偷背过身,也跟着落几滴难言的泪……
后来,父亲官司缠身。出事不久,伯父家也接二连三出了几件怪事:先是姐夫因肝癌英年早逝,接着二哥离婚,二哥离婚不到一年,伯母病逝……可以说,这些年我们家是祸不单行。悲伤欲绝的伯父看到眼里,痛在心里,常常脾气很怪地给我的哥哥姐姐们说:“真是怪,咱祖祖辈辈老老实实地做人,为啥这么多倒霉事落到咱头上?”
好歹我在外面的世界求学打工流浪多年,心胸和眼光自然与父辈们不一样,凭着满腔热血东拼西打,在全国一些报刊上发表些文章,渐渐地在社会上有了些影响。然而,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效益”,不管是伯父还我的父亲,都很引以为荣。用父亲的话说,至少可以说明这是祖辈们“安家”老草地的“作用”,他们临终前的别苦用心也没白费。看着他们脸上那一抹迷信而虔诚的满足和慰藉,我的心里却有千万种说不出的酸楚。我想,如果我在其他方面有更大的特长、有更大的发展与成就,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真不知道父辈们又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和笑傲?
2004年夏日的一天,我利用出差机会,从古都西安到省会郑州,又从省会郑州转车到家乡南阳,看望刚刚失去伯母的伯父。我没想到,平时总是沉默寡言、脾气不好的伯父竟像对待客人一样,非常热情地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肉招待我。作为晚辈,我一时受宠若惊。席间,伯父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一杯酒下肚后,才兴致很高地道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希望将来有一天,他跟他的同胞兄弟、我的父亲一块儿到“老草地”给我们早逝的爷奶立个纪念碑。同时,还特别嘱托我给郑氏家族续个“家谱”。听了伯父的话,我的泪水禁不住涌上了眼角……
是的,“老草地”毕竟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一部分,是这块贫瘠而荒凉的土地,给予了我们这延绵不息的生命,也给予了我们无穷无尽的幸福。土生土长的祖祖辈辈,经历了多少风霜雪雨,顶着世俗的光影,从没背叛过这块土地博大的胸膛。多少个饥肠咕噜的日子,他们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滴汗水一把泪地把我们养大,最后他们又为了遥远的梦想,躺倒在这片深深的土地里,化为尘,化为风,化为清晨的雨滴,化为坟尖的小树,日夜守望着故乡的嬗变和子孙的福祉。
他们用不灭的灵魂在呵护着“老草地”,见证着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族,告慰着喧嚣纷扰的世人:不管过去我们的家族、我们的亲人过去曾饱受过多少苦难,多少悲欢离合,多少荣辱与成败,打来闹去,我们都是黄皮肤的一家人。我们曾经朝夕相处在同一方水土,血脉里都流动着老祖宗遗传的基因,虽然有误会、有差别、有距离,可是当我们今天面对这一方不曾改变的水土,我们又怎能忘本,怎能做出让外人耻笑,甚至让自家兄弟扼腕顿足的事情呢?
老草地,我们在心里已经给你立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