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很多堡子。它们其实就是用土夯起的很厚重、结实的堡垒。它们一律筑在最高的山顶。听老人们讲,在土匪肆虐的年月,一村子的人都住在里面。现在,它们在日久的风吹雨淋之后变得残损不堪,有的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里面也已被人们种上了麦子等庄稼。我总认为那些堡子和生命的关系十分密切,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也让我久久思索。所以,我写此文。
——题记
那或许是梦?用生命的刀刃砍掉那么多的荆棘,惟一的目的是向那座古老的堡子爬涉。生命靠近家园的过程,竟是血!这是来自古老呼唤的引渡,在苍茫的前进之途上,每一个脚印都满含虔诚。血写出的方向更加清晰,血写出的语言更加有力。
路仿佛在烟霭之中,那么迷离的路,此刻是我心中的惟一。我想抓住路!再有多少艰难的日子便能到达?堡子闪光的呐喊,你抬手时引飞的翅膀如今是否降临?
祈望多少梦境的牵引方可到达的地方,如今仍在雾霭之中。信念的力量已将一切写在眼睛里。爬涉,用生命的血液孕育出的姿势朝圣般难以改变……
也许,那真是一场梦!
我用双手小心的呵护着那粒麦子。母亲啊,当你亲手将它交给我时,我就用心灵的温度温暖着它。我要它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我的幸福,也成为我的痛苦。它会伴我同行,在你送行的目光里,悄然擦干泪水,向你指着的那座堡子迈进。你说,如今,堡子丧失了语言,它在用最后的生命之光哺育一批过冬的麦子。
这之于母亲呵护着娇儿。堡子巨大的沉默里隐忍的是古老岁月难愈的伤痕,它们来自爱的真挚,或者说来自爱的痴迷般地执著。它以厚实仍旧的额头顶住了几多春秋的风霜,让那些呓语的根须在沉睡的美梦里难以醒来。
麦子。岁月之内最具光芒的孩子!它们的幸福从血里出生,也在血里长大。
当一张张喊叫母亲的嘴唇在一个黎明醒来时,有一双翅膀般地手为它们撤去天幕。堡子,高举过头顶的承诺,比大地更加稳重。
夜晚来的异常小心,似乎沿着一根细线而来。堡子打开一扇心灵之门,将走累的影子一一接纳。风尘仆仆的行程在这里会得到安抚。远路而来的鸟雀,如一颗颗黑痣,让堡子更加坚毅而真实。
万籁俱寂。只有均匀的呼吸在温暖的双手间暗进。麦子,一朵开在眉际的梦境绝对比你本身更为真实。
我收起自己显得多余的双唇,还有眼睛。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都将自己彻底放逐。
我背靠空旷,心灵异常虚空。大风来自心灵,又不停地吹向心灵。我本身已成某种坚毅的状态,只为爬涉,只为爬涉中牢牢牵引我的呼喊。
我在蓦然回首之时,母亲,你却站在远处,满目焦虑而又用充满激励的神情望着我。
我久久不能挣脱你的视线,像这麦子不能挣脱季节的绳索。
母亲,你手指古堡时,路,可曾已有?
许多的马远去。许多的人跟着马远去。
我也是跟着那些马和人远去。母亲啊,现实和梦境,哪条道路是通向堡子的捷径?
在每一个为生命而前进的日子里,我用马骨蘸着大地的律动,写出了自己的坚强,也写出了自己的软弱。我在自己的影子的支撑下,艰难地逆风而行。每一步,都是对一颗心灵硬如磐石般的诠释。我已忘记了周遭那些横陈的尸骨。在岁月苍老的记忆里,它们沉默得似乎要疯狂的喊出声来。
大风吹起,尘土飞扬。马鬃如荒草般激扬。每一个停止前进的人或马匹,都为继续前进的人或马匹铺出了道路。我渴饮自己的热血,只为执著的方向。
我知道,这条路上已有太多被日月风化的身影,还有一双双让我永远也无法准确描述的眼神。他们共同积聚成我所昂首的一面大旗。
我也坚信,哪怕是我在半途倒下,也将会是在一身巨响里诞生的一座大山。仍旧傲岸,高耸。
那堡子就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座山顶。土质的堡墙斑斑驳驳。我知道它的身上留下了太多风的怒号,它坚硬如岁月的骨殖留有许多生命的回声。它在山顶有时更像一只鸟,或者是鸟的眼睛。只是它已飞过了千山万水。它筋疲力竭。它如今像母亲的一缕叹息,很多的时候仅想找点偎依.它已无法再次飞起。它有时又像一位老人,坐在夕阳下,回忆着自己的往事历程。
它似乎还在一个门口坚持着一个远眺的姿势,以期待的笔触勾勒着满目的沧桑。在一个充满温暖的高度,它过于沉重的心事让太阳放慢了脚步,让土尘迷茫了通向心灵的崎岖小路。它已被古老的大风掀开一个豁口,断裂而粗糙的堡墙让一个凝视的人更容易听见沉闷的悠远的回声。在一个恒久的距离之外,神秘慢慢弥延,如涛如浪,日夜冲洗着心暗。
它安静如斯,仿佛哑巴。在那山顶,它相遇了沿时光而来的树木的根须。它了悟了沿心弦激荡而开的爱的漪涟。它很容易老去,也很容易将自己怀中的一切事物捂老。
我在它的视线之内,它也在我的视线之内。这是一段不需要语言照亮的距离。这段曲折而又深厚的距离,将会是我书写生命完美过程的空间吗?
母亲,你的村庄与堡子的距离是否有某种蕴意?你和堡子,谁是母亲?谁是女儿?
那时,我来往于村庄和堡子之间,我的脚步传递着两种不同却又相同的情感。母亲,你说在某个夜里有人说话了,说堡子就要飞走了。于是我死死守护你和你的村庄,还有堡子直达二十年之久,因为我怕你和你的村庄,还有堡子会在某个夜里飞走了。结果,你和你的村庄安然如昔,那堡子也安然如昔。可是现在,我的确感到那堡子是飞走了,不止是二十年前,甚至是几百年前就飞走了!
我默默流泪,母亲,我现在怎样才能打开那扇早已关闭的大门,用手抚摸最后那批麦子根部的温热?
我仿佛已被关在岁月的门外。当我怀着猜想和敬意叩问身板已佝偻的堡子时,是谁用星光点燃了我那颗久久悬于眸子里的泪滴?并在一个停止了步子的夜晚将它含在心里,期待它化成岁月的坚硬的石子?
母亲,我不禁黯然神伤!
好多时候我感到那么荒芜。哪怕是一声鸟的鸣叫,也如同是许多年来一枚秋叶发出的枯色之语。
也许任何生命实体都有一个荒芜的内在。当它感到自己困顿而不可自拔时,就会彻底荒芜一次。
堡子便是在彻底的困顿之后荒芜着自己的生命历程。它满身的尘土已有许多被大风带走他乡,并将永远的流落于外面。留下的那坚硬的躯体,已如钉子般死死钉进日子之内,成为一种真实而有力的见证。
它好多时候还是想用方言喊叫一下那些早已安眠的灵魂,或是用瘦癯的手指拾起埋在风尘里的一个个脚印。然而,在嗫嚅之后,仍旧是沉默。手未伸出,便又缩回。
黄昏,如同巨大的幕布搭在堡子的肩头。一只,两只的归鸟收起了翅膀,站在苍老的堡墙上,成为一种有关记忆的符号。风,轻轻地翻检着它们的羽毛。除此而外,其他的一切都定格在一面沧桑的纸上,安静,而又,坚定!
母亲啊,我终于明白了你头顶的天空和你日渐稀疏的白发。那是大地之上所有年岁的重重叠加,是有关开启一扇日子之门的暗语垂老的神情。一缕一缕的霜色之发,铺延着一个艰难前行之人的视线,也让每一句话语沿着他的洁白找到最后的家门。
啊,白发之上,心灵受伤!
我一直在一个非常远的地方看着一个赶路的人。
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
在那条羊肠小路上,伴随他的只有他的影子,还有那沉重的行囊。
他走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喘口气或是擦把脸继续赶路。他缓慢地就像一条线上滚动的小水珠。他与阳光擦肩而过,他与月光擦肩而过。
他风尘仆仆,却又充满力量。他小小的身躯如一柄利剑直刺着前方的困厄。他来自一个传说,是传说就会有传奇的精彩。他仿佛是一种信仰的化身。他前倾的身影与大地是充满执著意味的45度。风如鞭,棘如刀。他,似乎更加有力!
他走来,又走去。
他重复着那条亘古不变的小路。
当他在大风中猛一回头,我才从那坚毅的目光中认出了他是谁,也知道了他来回于两地的只是堡子和村庄。
今夜好冷呀。母亲,当你为自己的村庄点燃大火时,火光中村庄的影子多像巨大的冷云,它沉重的压在堡子的身上。堡子却异常平静。你说,抱着许多生命赴汤蹈火的家园,一定会拥有比生命更大的平静。你说冷的日子已经过去,这些冷只是一股余寒。你说你还听到堡子留下的声音在喊叫迟归的人。那些迈向堡子的人们,已经完成了一次对生命的承诺。他们欢聚一堂,用亲切地话语点燃彼此的心灵,然后在手掌之上唱起爱的歌曲。
爱是可以滋生繁衍的。堡子在这爱的火光里更加博大。它呼叫着一个个温暖的名字,并将它们小心呵护,然后领进幸福的家园。
我顺着你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人正举起火把。火光点点,点燃了一条曲折的线,直向堡子。它们是心灵的语言在大地之上找到港湾时兴奋地呐喊,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身影在岁月的身上擦亮的激情。它们是一个方向,更是一个让精神安详的状态。
而堡子之内的麦子却像孩子一样在甜甜入睡,那么祥和,充满平安。
此刻,月亮悬起。一层又一层的洁白月色,被子似的覆盖着麦子。这个古老的状态,让目击它的人幸福了一生一世。
向堡子爬涉吧。
向一座生命的家园爬涉吧。
向一座生命的家园努力爬涉吧!
将自己燃烧成火把,或者借助大地和母亲的火焰。堡子,在母亲的嘴里,紧紧含着的方言已伸开翅膀。在紧贴土地的额头,找到了阳光出生的痕迹。慢慢的拾起让土地欢悦的光芒,在堡子之内,为艰难行走的麦子注入力量。也为我,一个在期许之外艰难爬涉的人输入力量。
一只昏鸦伫立于堡墙上,孤独的鸣叫拉长了堡子的身影。沉重的影子啊,能否丈量出深埋在堡子沉默之内的心绪?
孤寂的歌者,沿黑翅膀而来的夜色是否击中了你的记忆?并不停地咯血?
对于那次艰难的旅途我铭心难忘。
在一个远离村庄的地方,在一个远离阳光抚摸的地方,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孤独与孤独时的呐喊。四顾一片苍茫,远处悠悠而下的白鸟之翅,激起了一个人心灵的浪涛。我席地而坐,只有风声不断,我的头发与凄凄的荒草被风肆意揪乱。
酒在瓶中,像热烈的情感蓄积在我的胸中。
茫茫天边的苍鹰擦着山峦的土尘。我自喻为远古时代一条绳上的声音,久久没有扑向大地。我站立的背影推远了一个人辽阔的想象。
那样的地方四季共存共亡,时间可用手去触摸它的古今往昔。
四顾一片萧然。我推开自己的心灵之野,那匹白色的瘦马依然依着残阳歇斯底里,而另一个人却不知去向。
母亲,我还与那片野地共同摇摆。在风中,在马的薄如云片的嘶鸣声中。
然后我用手指在心中画一土堡墙,再头枕自己的双唇,呓着梦一样无声的言语,安然入睡。
你说那是一个很深的无法测度的夜晚。整个村庄被寂静包围,好像所有的人或事物都在一夜之间走掉,只留下一座空空的村庄。
院门口的古槐把三百年的影子晒在冰冷的星光之下。那棵古槐擎起巨大的树冠,高出村庄里的所有东西。它目睹了百年的时光是如何带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它也看清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如何在每个月夜偷偷走在饥饿和贫穷的路上,将自己内心的丰富物质化作一张张唇边跳舞的精神火光。它也细心的收拾着村子遗落的一切事情,并将它们牢靠的缝进自己的年轮。它还记得每一位老人弥留时的面容,并用自己水般的荫凉润泽着他们,让他们以村子最基本的表情或语言永恒的存在自己的记事本里。当然,它也关注着那座堡子。看它如何在每一个白天放飞一群翅膀,看它如何在每个夜晚为每一个过客打开大门。也记住了堡子在岁月的浪潮里每一次沧桑的变化和它并不变化的最根本的音容。
此刻,风似乎很凶。整个瓦房上都是风的跑步声。这声音仿佛带动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跑了起来。你说,你又听见了许多脚步声,他们那么熟悉,它们曾经是那么真实的存在于你的生活里。或在巷子里?或在院子里?或在打麦场?亦或在每一间瓦房里?总之,从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可以找到它们不小心留下的痕迹……风吹着。瓦屋上一片风声。
夜,是被这场风撕开的一道大口子。空洞,深邃……
你坐在炕上。你紧紧地裹着被子。
脆弱的梦境已从你的眸光中溜走。
透过纸糊的窗格,一颗星星像一颗汗水。它长久的悬在一个老人的额头,在永恒的岁月中变成了星星,但它仍旧保留着汗水的光芒和土地一样博大的疼痛。
后来,你渐渐困顿,梦再次合上你的眼皮。
当你听到一个老人(可能是我最老的爷爷!)在不远的堡子上喊叫一村庄人的姓名时,你发现诺大的村庄只有你一个人,而其他人和牛、羊、鸡、犬都走在通向堡子的路上
......醒来时,阳光那么温和,如水般清清澈澈地流遍了所有的地方,汩汩之声不绝于耳。树木、小草、还有停歇下来的麻雀都用宁静的状态注解着此刻的阳光。这与往日的阳光没有什么两样:同样翻数着纸张似的日子,同样轻吻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同样抚摸着村庄和村庄山梁上的那座堡子。
一切依旧。
堡子的书页上全是凋落的年龄,它们共同挽留了时间,共同用年龄之上覆盖的日月呈现一村庄早已走远的人。
堡子是一声又一声的召唤,在时间的彼岸,引渡着一个个欲归的灵魂。苍茫的大地之上,唯有它仍旧跳动着村庄一样的心脏。它是筑在伤口之上的巢,为一切爬涉的脚步提供做梦的温暖之床。
在一个抵达精神欲望的地方,堡子,划开自己的胸膛,为贫穷的麦子吐露真情,并以母亲的名义,将一粒粒苦麦子喂养,用语言之光将它们照亮。
我知道,那些最后扼守的麦子,还有胡麻,用坚强的根须触摸着在斑驳的堡墙上逐渐醒来的嘴唇。它们的相遇是穿越时间隧道的盛会。在堡子之内,生命的真实和欲望表现得那么彻底。就连你,母亲,你的爱也呈现的真实而彻底!
哦,母亲,你的白发,是否已化成千年大雪?落在堡子的书页上?你的手指,是否已生根成一棵堡墙上站立的老树,以根茎的忠诚分担着堡子深埋于心的疼痛?你的眼睛,是否已化成堡子之上的星辰,为朝向堡子的人们点亮心中的方向?你的方言,是否已悄然铺展,默默地接纳着一对对被岁月抽伤的翅膀?……
我就是我自己的目标,你更多地给予我力量,当你给我指着一个有关生命的方向时,你是否早已到达?
我看着衣衫褴褛的月亮,不禁泪如雨下。
堡子阿,这是一个家园,是一个血泪共同浸染的布帆,在风浪里颠簸沉浮。
是一声声喊疼的语言栖息的枝干。
是每一次飞翔之后被目光萦系的港湾。
是爱的手掌为爬涉的人默默的祷语。
是阳光对春天之花的承诺。
是甘霖对焦渴大地的抚摸。
是绳子捆起成熟的麦子走向庭院的状态。
是梿枷的高举与麦粒的蹦跳共奏的音乐。
……
打开土地的大门,许多丧失的声音和身影一一出现。天空那么小,那么小的天空呀,我紧紧抓住自己身体中最古老的部分,像思绪中穿着古装的人影,飘忽不定。
母亲,再有多远我才能走到那座风中的堡子?它如一面猎猎的大旗,引领着我已沉重如铅的身影。我对它是一次诺言的兑现?还是它对我是一次生命走向高处的呈现?
我被剥蚀的近似于堡墙,——难道,在这么多的春秋里,我只是在一步步完成着自己,将自己铸造成堡子的模样?这是一次不可改变的宿命吗?
我该用怎样虔诚的脚步去实现对古老方言的大喊?母亲,伸开你巨大的手掌,请给我最强大的勇气。让我能直起腰身,通向在风尘里隐现的堡子。母亲,流一滴泪就能温暖我走累的心!
前路茫茫,两道凄凄。
抬头的瞬间,万物已走进时光的老屋。
家园,堡子——母亲啊,我感到还有最后一丝坚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