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30多年的光景了,我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聆听乡村里的音乐了。
这一次回故乡居住,是我几十年以来住的最久的一次,一次住了40多天。40多天的时间,又正是村里麦收前的农闲时节,给儿子办喜事,给老人祝寿,请戏班子唱戏,热闹的事情接连不断。堂哥的儿子也在这个时候结婚,尽管侄子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堂哥也选择了农村的娱乐方式,请来了唢呐班子,提前一天的晚上来村里演奏唱戏。
唢呐班子有六个艺人组成,他们中间有一个吹唢呐的,一个敲鼓的,一个敲锣的,一个吹笙的,再有就是两个拉二胡的。鼓和锣都是配乐,喜庆的事情,自然唢呐要做主角,但是,二胡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唢呐和锣鼓就是为了烘托气氛,热闹一阵之后,真正到了唱大戏的阶段,就离不开二胡了。唢呐和二胡是乡村里最流行的乐器,村里只要是爱好音乐的人,一般都会用这样两种乐器。大概是因为唢呐的声音分贝太大,吹起来就四邻不安,所以,只要不是遇到什么事情,很少听到有吹唢呐的。但是,二胡就不同了,农闲时节,阴天下雨,故友来访,拿出二胡拉上一曲,则是平常的事了。
本家的宝兴大叔就是演奏二胡的行家。我小时候常到他的家里去,看到他的家里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二胡,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乐器叫二胡,只是知道大人都叫弦子。他的二胡有十几种,下面的音箱有六棱的,圆的,方的等等。而弦有钢丝的,马尾的等等。那个时候,只要是放学经过他的家门,常常就能够听到家门里传来如泣如诉的二胡的声音。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只要是村里来了唱戏的,大叔肯定就拿着自己的二胡,义务参加戏班子的乐队,做演奏二胡的乐师,在戏台一侧,拉着二胡,俨然专业的乐手。但是,村里的人说起拉二胡的行家来,还轮不到宝兴大叔。说起谁拉二胡最好,人们自然会撑起大母指说老四。人们会这样描述他:人家老四的弦子,那才叫弦子;其它拉弦子的见了老四,那就不叫弦子了。
老四是个残疾人,已经去世几年了,但是,关于他的印象我十分清晰。我印象中他常推着轮椅,坐在村口的柳树下面,拉那把陈旧的二胡。他拉出的声音,总是充满哀怨,如泣如诉。你站在一旁听,多半会随着他的曲调而泪流满面。他没有什么亲人,一个孤零的残疾人,靠村里的救济维持生命。但是,他在村口拉二胡,不是像现在城市里街头那些乐手是为了祈求施舍的,他不要施舍,就是为了爱好,为了表达自己心灵的声音。
想起老四的时候,我常常很自然地想起当年无锡街头的那位二胡演奏艺术家,他是为中国的音乐史留下了丰富遗产的二胡和琵琶演奏艺术家瞎子阿炳。他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寒春名曲》、《听松》和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成为不可多得的传世名曲。1893年出生于江苏无锡的阿炳正逢乱世,他的名字叫华彦均,阿炳只是他的小名。但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街头艺人,他的名字却没有人记起,人们习惯于一种轻蔑的称呼瞎子阿炳。因为家境贫寒,他自幼随父亲华清和当道士、习音乐,后因种种人生变故,他的眼睛双目失明。成了瞎子的阿炳,失去了眼睛,失去了亲人,赖以生存的技能只剩下了音乐。他手拿一把二胡,肩背一把琵琶,穿着那件破旧的蓝布长衫,有时在闹市,有时在小巷,有时在乡村,沿街卖唱,挣路人一个铜板。有很多时候,他的演奏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吃。也有坐在街头演奏了一天,却没有人施舍一口饭吃、赏给一个铜板的时候,那他就只能饿着肚子在漫漫长夜中煎熬了。苦难的身世和坎坷的命运,逼使着阿炳利用他精通的音乐思考社会、生活和人生,一首首充满着悲愤和哀怨的曲调从他睿智的大脑中流淌出来。
阿炳稍稍幸运的是,他在自己临死的前几天,赶上了共和国的诞生,他被请到艺术的殿堂进行演奏,使他在有生之年得以享受到一个音乐艺术家的尊敬。遗憾的是,他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在人们把他创作的难以估量的大量作品刚刚记录了六首的时候,他就倒在了舞台上。从流传下来的这六首作品中,我们可以想象我们失去了一座多么巨大的音乐矿藏。在他死后,他出生的那个让他一生饱受苦难的城市,为他塑了铜像,以他为城市的骄傲与光荣。当年那个为生计而流浪街头的瞎子,成为这座城市宝贵的财富和尊贵的象征。
老四去世了,他没有阿炳幸运。村里的人只是钦佩他的二胡演奏艺术,但是没有人真正懂他。他拉了多年的二胡曲子,是他自己的独创还是别人的曲调,也无人知晓。他去世的时候,村里人按照他本人的遗愿,把跟随了他一生的那把二胡埋在了他的棺材里。村里人告诉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里人常常听到从他的坟地传来的二胡的声音,一如他生前拉的曲调那样悲凉而哀怨。
现在,村里会拉二胡的人依然大有人在,住在村子里,只要到了夜晚或者阴天下雨的闲暇时光,你一定能够听到那古朴悠扬的声音传来。这种声音,不同于高雅殿堂的声音,更不同于艺术家们的声音,它来自乡村,是属于乡村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