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松岗恒春装修公司做文员。
一天,带了几个人去恒深制衣厂打腊。完毕后,拿工程报表去写字楼找人签字盖章,一个穿湖绿色连衣裙的娄底女孩热情
许是乡情之故吧。娄底女孩邵美薇听说我是湘乡人,话语相似,显得特别激动异常。她双眸流光溢彩,与我攀谈起来。地倒茶,一脸真诚地问这问那。
我问她是娄底哪儿的,她说离曾国藩老家近。
我家离曾国藩故居不远,曾经骑单车载丽瑜去过。我说曾国藩跟我们湘乡渊源颇深,湘乡城里到处都是他老夫子的广告,就连酒也开发了曾国藩家府酒、曾国藩宴酒、湘军酒……
她就笑着说,都是你们湘乡跟我们双峰争曾国藩祖籍,我说那是他们政府的事,我们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就这样,在深圳,亲切的湘音,友善的话语,打工的酸楚,让我们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
初来恒春做事,一切都很生疏。一起出来的女友丽瑜在蛇口做礼仪,跑来跑去亲一下都不方便,只挂了几个电话,道一些想念的话。
丽瑜是村里热心的媒人介绍给我的。我去相亲,走的是一条弯曲山路,两边是个把人深的柴草。媒人衣裳尽湿,上得山顶肩上热气直冲,我更象是背了一身雨水,气喘嚅嚅的,却才看到几重山下面有一些零星田土,还有几间砖瓦房。媒人进门问丽妹子在家不,人来了。就见一女孩子打了一下眼,倏地羞怯地进了里屋。丽瑜娘咳嗽着招呼我坐下,又呼丽瑜泡茶。端茶时,我仔细看了丽瑜,秀气而略胖的她也瞄了我,我们四目对上了,似乎缘定了一生。媒人见状,大喜,要我们定日子订婚,算是定下了这门亲事。过年后,我和丽瑜就来到了深圳蛇口。丽瑜以前在此做过,顺利进了海天大酒店做礼仪,我没有找到事,辗转到松岗进了恒春装修公司,在写字楼做文员……刚分开一段时间,很不习惯,想念丽瑜给我的第一个吻,偏要问我是不是第一次亲女孩子;想念从曾国藩故居回家途中,第一次紧紧相拥,谁也舍不得松手……渐渐地,融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也就不去想得不到的亲热……如今有说家乡话的女孩一起聊天,消磨时日,倒也觉得光阴飞快,不知不觉就是半年。
司机劲松是罗定人。脸膛黝黑。常背了老板教电话生阿欣学开车,常拉了我一块去兜风。
在五月的余晖下,阳江少女阿欣鲜艳亮丽。我坐在吉普的后椅上,观摩阿欣的笨样,也不经意想到丽瑜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好哥哥呢……
劲松汗湿衬衫,阿欣却总是不得要领,然后,劲松捉着阿欣的手摸方向盘……
晚霞初上,我们就去恒深附近的大排档霄夜。
谈笑间,美薇和一个圆脸姑娘走了进来。惊讶声中,大家坐到一起,喝茶,品酒,聊天。
夜色渐深,劲松建议松松筋骨,便入舞厅,邀美薇下池。阿欣也向我伸出纤手。舞盲的我委婉拒绝了她,却见柔和而朦胧的彩灯下,与劲松翩翩起舞的美薇向我飞来水水的目光……
我便和圆脸姑娘闲聊,得知她是美薇表妹,叫阿英,是美薇老家山背后大山人家。也在恒深上班。
一会儿,阿英说要去找老乡,先走了。劲松牵着阿欣回了公司,美薇却说还不想睡,要我陪她上后山,看看夜色。
凉风习习,灯影闪烁。
美薇挨我坐着,说想家里的父母,想弟弟。她飘逸的长发缕缕拂拭着我前额,撩拔着我的思维,浓郁的发香与少女的温馨,给人以梦幻之醉。
我说我也想一个劲催我结婚的母亲,想妹妹。
美薇就问妹妹在哪儿,我说在蛇口,她叫我好哥哥,我喊她好妹妹。美薇说,弟弟本来还想读书的,家里实在送不起了,我工资也不高,就出来干力气活了,在西丽,我家乡的建筑队伍里。
我问她下了班做些什么,她说看看会计之类的书,在恒深太累了,待遇又低;想趁年轻学点东西,将来用得上的……
五月的这个深圳之夜,分外迷人。
悠悠沉思的美薇,温热的青春之躯,如怒放的紫罗兰,开放在我身旁。
我们想着各自的家人,想着难以言状的未来,想找些什么话语来打发此刻的沉默,彼此对视又躲藏,恰如闪闪烁烁的星光……
少女丰隆的心事,若即若离的芬芳……
六月天,炎热不堪。办公室里只有我和阿欣。
阿欣悄悄问我与美薇怎么啦,好端端的,不理不踩了。
我摇头无语。
阿欣又告诉我,劲松在追她,他们好上了。阿欣一边说着,一边与家里通电话,用白话报告少女的爱情喜悦。我本来想追你,看美薇喜欢你,我就……
其实,那晚,美薇向我坦露了心扉,靠着我说了她少女的心事……然而,远在蛇口的丽瑜亭亭玉立如水仙,陡地占据了我的心房,我爱着丽瑜,我不能欺骗美薇!
美薇咬着嘴唇,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此后,很久没见到她。
有一次,去燕品五金厂装修途中,劲松硬拖我下车吹啤酒。我说,你开车,少喝点,要不我们回公司后再痛快!
劲松咕咚几口,仰天大笑,没事,一瓶酒老弟我不在话下。女人都没了,还怕什么?说完,他的眼角红红的。
我才知道,阿欣走了,被老板炒了。原因是阿欣多次偷打长途电话。阿欣一走,他们的恋情就画上了句号。我经常看着劲松他们手拉手走进租房,我们一班同事都去租房闹过,看他们一脸幸福白头偕老的样子,我们都由衷的高兴……
哥啊,深圳的爱情靠不住的!劲松踉踉跄跄,喷着满嘴的酒气。
我不敢让他开车,扶着灌了几扎啤酒的他步行,路灯下晃着我们的影子。
天边,淡淡的云彩。不由得勾引我想起早几日去蛇口见丽瑜的情景。
四海公园的景致给人以想象的魅力。白玉兰下的丽瑜缺少了往日的温存。
她想我过蛇口来,在附近找事做算了。我舍不得丢了恒春的工作。找工作我找怕了。四处碰壁的酸楚,她是理会不到的。
那我们就这么两地相思下去?丽瑜很是不快。噘起了嘴。
我曾涂抹了几句歪诗,刊在特区晚报副刊。最初的冲动就是为丽瑜写的。有几句如下:
……一畦碧绿的油菜花,
怯生生地冒出城市水泥地面
在轰隆的机房里
在陌生的霓虹灯下
这些城市打工妹
不愿意接爱
广告牌与合同单下的爱情
搁在床头的兰花包袱
收藏了故乡的那方湛蓝
……
可惜丽瑜没有读到,也就读不懂我的心思。
远处,流行的《吻别》音乐响起,我也从丽瑜的目光里读出了她的别意。
我知道,一个普通的写字楼文员,每月拿580元,不能对丽瑜承诺什么,无法日日厮守着她看星星月亮,我们的分手是情理之中了。丽瑜娘病得不轻,催丽瑜打钱,我也给不了多少。丽瑜找了大堂经理,也就是介绍她进来的本地佬。丽瑜说多亏大堂经理,解了燃眉之急,要不她娘就没命了,还说以]前大堂经理对她也照顾有加的,她还去过他家,他女人看上去有40多了……
那个晚上,我牵着丽瑜找房子,急急切切,最后住了15元间的,没有热水。我们拥在一起,房东就在敲门,说要买烟酒矿泉水他那儿有,不要跑去超市;说住他这儿放心啦,保证不会查夜,派出所里有熟人……我急于表达分别后的情绪,丽瑜却缓缓悠悠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在深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比租房大一点亮一点就够了,接下来双臂枕着后脑,叹着气。我揉搓着丽瑜胸乳之手无力地垂下,只感觉她的身子越来越冰凉,就象她冷漠的眼神,一如那晚淡淡的月色。
我没有眼泪,深圳不需要。
一段时间里,我埋头工作,很少外出。我想,要忘记丽瑜,最好的办法就是工作。
有一回,去横岗收帐,车出厂门,有几分打扮的阿英端着快餐拧着牛奶出现了。
阿英搭顺风车去看老乡。上了车,看着我说,表姐挺喜欢你,转厂西丽时掉泪了。
我感到很错愕,想啊,可爱的女孩你也太傻了,何必为了我转厂呢。
你不知道,在恒深,大家都知道表姐对象是恒春写字楼的,都晓得你是笔杆子,上了报纸,那些时间,表姐笑容满面,看书都笑咪咪的……你拒绝了她,当然觉得很没面子……
我内心就不安起来,真没想到伤害了她,忍不住长长地叹气。
阿英侧头冲我笑,也不必自责,在深圳谈恋爱,就象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说完,把快餐盒丢在外面。一阵风刮过,白色的塑料盒儿卷起老高,然后挂在路旁的树上。然后,阿英就下车了,说老乡就在这里,一下子,阿英就不见了,只见一幢幢漂亮奢华的别墅挺拔着。
与阿英见面的机会多了,彼此就熟了。七月初,阿英来找我,说不想在恒深做了,每晚加班加点,才二块五一个钟头,太累了,想跟我一起上班。然后她就热切地看着我。
我找到老板,说了想法,老板出奇地答应了,要阿英进公司当电话生。
与阿英在一起,忧郁的心情沓如黄鹤,欢乐占领了我的心房。
晚餐后,俩人打羽毛球。球掉网边,俩人飞跑去捡。阿英俯身快,领口微露出一截白皙,如瓷如奶,如诗如画。对视中,倏地如云雀散。
相爱的过程其实很简单。
老板对我和阿英很关心,常来看望我们。那段光阴,如沐浴在家乡的小河般欢畅淋漓。有时候,拥衾而坐,目光抚摸裸睡的人儿,心内涌现层层满足的涟漪。食有鱼,行有车,居有室,伴有娇,人生何其乐也。
几天后,我从外面打腊回来,室内传来嘻笑声……
那傻瓜以为我真会嫁她,其实我早就是老板的人。阿英娇柔地说。这次人员裁减,没我的份吧。
他的工程报表你拿到了吧……啵啵几下,是老板的声音,怎么会舍得辞退你呢,似乎捏着什么,这么鲜嫩,这么来劲……今年行业都不景气,订单不充足,我们装修公司跟着少了收入……
那一年,南方经济萧条,出口锐减,火车站汽车站到处都是大包小包返乡的人流……
我涨着脸走出了公司大门。我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换了新的主人,就是阿英。
阿英看着我走的。但她不敢看我愤火的眼睛。我应该早就知道,她一次次去看老乡,原来是去看老板,可我知道得太晚了。
灰暗的天空似乎快要下雨了。下一场雨真好。
可是沉重的天幕之下,只有我孤独的身影和疲惫的脚步,没有一点雨的迹象,恍惚中,泪光里,我爬上去西丽的大巴,凭心中的信念,在第二天找到了美薇。
美薇先是一愣,后来什么也不说,领我去宿舍。保安拦住要证件,我就在外蹲着,等待。
西丽的阳光很毒,炙烤得我额角冒烟。我想美薇你完全可以不出来见我,你让保安赶我走也不会怪你……倏地,头上长出了一片绿荫,是美薇擎伞站在我身后。此刻的姿势那般感人,我几欲掉泪。
美薇领我到了双峰建筑队落脚。我在美薇撑起的天空下,艰难地前行着……
分手时,美薇抿着唇——那曾深深吻遍我脸庞的百合花瓣,轻轻道,你暂时做点苦力吧,我弟弟也在,你们可以睡一个铺……
晚上,美薇弟弟告诉我,明年还要回家补习,再参加高考。还说姐姐通过了自考,拿到了会计证,如今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只要我考上了,就要供我读大学……听着听着,迷糊迷糊,我睡着了。
我就在工地上开始了体力劳动,挑灰浆,担红砖,让肩膀承受着无休无止的蹂躏。
工程队管伙食的女子人皆呼“馒头”。
馒头待我特好。打菜时总要多给一点。还主动给我洗衣服。每当她跟我站在一块,工人们便大呼,喂,禹姐,把你的馒头喂喂这小子吧,这么瘦,秋茄子一样。禹姐就骂他们不要脸,这里还有读书人,不象你们这班粗鄙佬。一些胆大的汉子对禹姐很不尊重,喜欢动手摸她的的胸和屁股。我很反感,可禹姐司空见惯,一笑了之,做管工的老公也当作看不见。
隔三差五与美薇见面,过去的点滴温情一一唤醒,我和美薇沐浴在爱的海洋里。
一日,收工回来,刚冲过凉,美薇约我去西丽湖畔。
晚霞罩住了我俩的身影。我们坐在草丛中,望着清澈的湖水,想起了家乡那条小河,想起了与丽瑜在河边的初吻,如今,有了美薇,一定要好好珍惜才是……美薇团着身子伏了过来,衣裳不整地。有些地方令我神魂颠倒……仿佛下雨了,淹没了我们……
禹姐见我白天干活无精打彩的,便猜知我有了女人。一听说是美薇,就劝我离她远点,说她是那号女人,你明白的,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林包头。
林包头拍着胸脯,说得有板有眼。
我不信,就与工友们喝酒。工友们兴致颇高。他们高兴工资上涨了。以前搞建筑,做小工十多块钱一天,如今可挣百七八十。他们大口大口喝酒,粗声粗气哼大河向东流……我也被他们感染了,起身时,窥见一女子极象美薇,袅着丰腴腰肢跟一男人上了奔驰。我心口蹦得老高,想冲上去问过究竟,禹姐老公拉着我,说不值得为这号女人伤神!
醉醺醺的我敲开了禹姐的门。我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
禹姐拿毛巾给我擦脸,这回你相信了吧,深圳的爱情靠不住。
我沉着脸往屋子走去。林包头一倏就闪进了禹姐的房,灯也骤地熄灭了。
第二日,我离开了工地,离开了深圳,决定回到故乡。
半年后,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又一次的相亲,然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同时,意外收到了美薇的信。
你不辞而别为哪般?我们有过甜密的的肌肤之亲难道抵不过别人的三言两语?林包头曾出二万欲包我做情妇,我拒绝了她,他就报复我,四处散布谣言……我怕你吃不消,到处求人想替你找份轻松工作,但我从没让人碰过……我们初次相识的美丽,西丽湖畔的相亲相爱,让我终生难忘……当初离开恒深,我看不惯表妹的堕落,她每次说去看老乡,其实是去老板的别墅……我说她,她不听,加上你也委婉拒绝了我,所以我来西丽,与弟弟挨得近一些,想多挣点钱,送弟弟读书……
我独自坐在村子小河边,捧着落满美薇泪痕的信纸,仿佛看见了当年我和丽瑜纯纯的初恋,还有阿英模糊的影子,清晰地浮现出美薇湖绿色的倩影——她是我真正的爱情,可已经丢在深圳,再也回不来了,但深圳并不懂得!
妻在呼唤回家,我在夜色中向那灯光走去。
我想,美薇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她弟弟也会如愿考上学校的!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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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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