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近不惑之年,那些原本蜷伏的脾气习性兀然冒出,变得愈发臭硬,比如在街面上,但凡碰见衣衫鲜明驾着豪车者,一反寻常要么羡慕要么厌恶的态度路线,而是择取不为人知的另一条道路,相当地可怜和同情对方。是的,是可怜而非怜悯,这两个词之间有着重大区别。若是在过去,我在第一时间涌上脑际的念头就是深恶之,因为他们不仅击打着人们脆弱的虚荣,而且释放出的废气会切入身旁众人单薄的肺叶中;到了今天,我的念头发生了转折,我发现他们也是软弱者,长期的驾车生涯导致了他们对器物的依赖,长期的衣衫鲜明导致了他们对虚荣的依赖,因惰性已成,别说复杂的生产劳动,就是简单的体育运动也难以成行,呆在狭小的空间内,四体不勤,他们会逐渐丧失掉辨别泥土、空气、水的气味的能力。一句话概括,久安的社会环境里尚可横行一番,一旦时序有变,他们将是最早被淘汰的一批人,基于这些理由,我的同情和可怜并非出格。
臭脾气还有很多,比如涉及旅游话题,谁若是说道上海是座美丽的城市,我一定会暗自偷笑。我不是个自然主义者,更不会尊崇荒野文学的幻想色彩,却依然认为,城市这个概念最好不要对应审美上的发现。或大或小的城市,所执行的是区域内某个中心的功能,掘开城市内任何一条道路的表层,往下探视,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城市不适合使用美丽一词,因为你会看到,各种丑陋的电缆线头,霉变的淤泥,下水道中突突的老鼠,以及暗黑角落里偶然翻飞的蝙蝠。这还仅仅是一座城市微小的地理单元构成,至于人文细节,你若是相信城市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好这样的广告词,只能说明你的脑袋太容易被别人洗劫。
基于坏脾气的作梗,此次岁末的上海之行,我在心理上已经把观光旅游的目的排除在外,权且视为长长见识,当然,根本的动力还在于,陪我们家闺女参观世博。这个活动,她可是嚷嚷很久了,在此之前,一直没有成熟的时机,这一次逢着寒假,而且,世博园已过了人头攒动的际会,可以免去排队之苦,何乐而不为!
二
第一次坐动车,七岁的闺女异常兴奋,反复拨弄能够打开和闭合的平板架,兴奋得如同刚刚露出地面的小鼹鼠。与嘈杂拥挤的硬座车厢不同,这里温暖、明净、敞亮,多少令我有点不习惯,打开随身的包裹,取出茶杯,还有一些小零食,放在平板架上,任由闺女折腾,我呢,则拿出早已备好的一本书《丰子恺散文选》,闲散地翻阅着。
腊月过半,寒风料峭,车窗外的黄淮大地包裹在阴霾低沉的天空之下,过淮河不久,便合上书本,专心盯着窗外,看两边堆叠在低山丘陵上尚未消融的残雪。真有点想念下雪的场景了,这个意兴并非出自文人式的伤情,而是因为自打入冬以来,我所居住的华北一带,雨雪纤毫未现,作为一个关心粮食与蔬菜的人,不揪心是不可能的。
至上海火车站,下车之后,七拐八拐方走出地下通道,大城市的大在此有了切身的感受。从北出站口出来,刚一站定,扑面而来的是漫天飞舞的大雪,内心刚升起“上海,我来了”这样的念头,立刻觉得这太矫情了,想一想上海这么大,每天要吞吐多少来来去去的人,它看上去是在容纳你,本质上却是无视你。“算了!少在内心的沙滩上乱堆城堡”,我如此告诫自己。而这毕竟是一曲难得的背景音乐,赶紧为女儿留影,片刻即过,全身上下,衣服的褶皱处累积了不少雪花,闺女说我像个老头,因为须发皆被染白,看得出来,闺女的兴奋劲又升起了,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是第一次落脚,对于我来说,也是。
三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直奔世博园,刚下车,醒目的中国红赫然在列,呈倒金字塔结构的中国馆,被上海的朱大可先生,称之为一顶染红的官帽,并视之为新威权的象征。我缺乏基本的建筑美学和建筑历史的功夫,无权置喙。
一夜雨雪的洗礼,天气阴冷潮湿,一阵阵风经过楼群空洞的捕捉与放大,或紧或缓,曲曲折折,敲打在前胸后背上,顿觉冰凉。游人甚少,去售票处购票,每张二十元人民币,随即跟着散落的人群向馆内走去。尚有不少志愿者立在瑟瑟冬风中,大衣紧裹中的一张脸稚气未消,青春痘挺立在脸面上,我向他们微笑,但他们的表情都被这个寒冷的冬天冻住了。这时,闺女一眼就瞅见了海宝,并尖叫开来。
还是朱大可先生,将中国馆城市及文化的展示,称之为伪历史叙事,三楼的清明上河园及一楼的环保产品,皆被其认为是碎片拼贴主义,并大加挞伐。来中国馆之前,我读了不少他写世博会的文章,深表折服,他是个揭皮主义者,无论多么隐蔽的肉体溃烂,皆会毫不留情面地剖开。怎么说呢,上海当然不可爱,但上海的大可先生还是很可爱的。
上楼之前,我口袋的火机被没收,严格来说,是主动上交。先去的是四楼,观看三十年中国发展变化的记录片,以我这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普通市民来看,荧幕很科技,音响很立体,主题很宏伟,从中还真接受到一些震撼。如果把这感受放在纸张上,可能成了意识形态的灌输与表达,而还原到现场,有些感知不是纸面的逻辑所能讲得通的。三楼展览的是馆之重器—清明上河图,对于这个,我太熟悉不过了,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就是开封,无论是汴绣中这个主题,还是市政府的文化工程歌舞剧清明上河图,以及记录北宋汴梁繁华的典籍,皆耳熟能详。此地的清明上河图甚为宏大,关键的是加入了高科技元素,画面中的人物在走动,灯光的或暗或明被控制,与我常见的大有不同。二楼和一楼的展示现在想来皆没什么印象,只是随着人流走动,步出中国馆,已过了中午时分。我发现几乎所有出馆的人,皆涌向纪念品商店,这是中国式旅游的特色,人们对购物的热情远远超过游玩的劲头。
下午顺便去了外滩,沿气派的观景大道前行,左手处,少许旧式殖民地符号夹杂在新落成的楼群中,看上去并不怎么扎眼,只是感觉它们不像身后拖着长长历史的原住民,更像是零星的几个楔子,楔入黄浦江北岸的土地上。江的对岸,耸立着电视宣传片中常见的,被学者称之为新式殖民建筑的高楼大厦,有国际会展中心,金融中心,花旗银行,等等。经济文化的渗透作为第二次殖民是个大话题,我不敢冒昧。观景大道的末端是著名的外白渡桥,关于老上海的电影电视我接触的较少,还是身旁陪同的一位年青朋友告诉我,这个地方就是小燕子的扮演者赵薇跳下的地方,我猜测应该是《情深深,雨濛濛》这个电视剧涉及到这个细节,如果不是有人介绍给我听,我还真不知道。赵薇出任的角色我接触过一些,能感觉到近几年来她试图转型的想法,无奈资本和市场的力量太过强大,始终还是把她按捺在“缺心眼的傻大姐”的形象定位上。话说转来,一个演员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毕竟,他们从中套取了光环及其他资源,芸芸众生不都是被另外的强力所塑造么,而这沉默的大多数,除了掏银子外还要掏出或真诚或廉价的感动,总之是掏出,而非是回收。
外白渡桥不过尔尔,一座老桥而已,只不过经过明星、资本、市场权力的合谋,铺天盖地而来,连我这个蜗居者,都被其覆盖了。
四
第三天上午,直奔紧靠外滩的城隍庙,据说这里是本地小吃汇聚之地,而我一份也没有品尝。将至中午时分,我撇下闺女媳妇以及两外两个年青人,单独行动,去第一百货附近和我的一位老同学会面。我这位大学同学很不容易,毕业后先是在基层中学教了几年书,然后去北京读研,又毕业后杀奔这里,辗转了几份工作,这两年方安顿下来。
见面还算顺利,我的同学下午还有个紧急会议要参加,留给彼此相见的时间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在浙江路的一个饭店内,我们俩个抵足而谈,内容绕不开上海开封这两座城市的老同学以及渐渐模糊的往事等等。老同学很厚道,就两个人,却要了五菜一汤,外加一瓶老上海的石库门黄酒,结账的时候要了二百七十元人民币,吓了我一跳,想一想在我生活的城市,平常四五个球友相聚,五菜一汤再加两件啤酒,还不到一百元。
与同学分别后,钻进一辆出租车,赶往城隍庙。上车不久,开出租的师傅向我摔出一阵阵轻蔑的眼神,我正纳闷间,憋不住的他终于放话了:“中午喝酒了吧,看你那脸上的颜色,满嘴的酒气,忒难闻了!”,我刚接上一句,他的另一批话语拍马杀到:“我们上海男人从不喝酒的,现在哪还有人喝酒啊!”,我能听懂他的潜台词,即喝酒属于低俗的事情,只有下等人和外地人才干这样的事情。我有点怒不可遏,将声音提高到极大的分贝值,一个个狠话接着亮出,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下车后,我站到空地上,故意磨蹭很久才给他付账,本来难看的他脸更青了。后来想想,我没有投诉他,就已经够客气了。
五
去东方明珠塔,紧随我们身后的是一个韩国旅游团,成员由清一色的高中生组成。他们叽叽喳喳,互相调笑大方,说着我听不懂的韩语,看得出来,这群少男少女都很快活。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组团的韩国人,我们的东北亚邻居,对他们的身体构件,我留了几分心思。涉及身材高低、肤色、头发这些要素,基本没什么差别,仔细辨认脸型,还是有一定差异,他们的脸盘普遍比较大,方方正正,即使是女性,也很难找出中国女性常有的鹅蛋脸或者瓜子脸型。方正的脸型放在年轻的时候倒也周正,一旦到了老年,夸张的情势便呼之欲出了。新媒介时代,人们对于老邻居的面孔其实并不陌生,比如那位出镜率很高的朝鲜电视台的女支持人,不过,人们往往被其苦大仇深的表情吸引住了,很难再细心观察她的脸型。还有韩国KBS电视台的几位青春漂亮的主持人,然而因为整形整的太漂亮太和谐了,故而也导致了不知表里的结果。总之,还是身边能够目测的韩国人,看上去足够真实,也足够固定。
东方明珠塔263米处,外圈的观景通道,脚面由透明的玻璃构成。我们几个和身后的韩国旅游团同时到达,我注意到,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踏上观景通道,三五成群,一些孩子拿起相机向外拍照,一些孩子打闹和追逐,还有个别成员,用脚使劲地跺向玻璃地面,比之刚才更兴奋了。反观我们几个,却非常凄惨,我因为有恐高症,连上去一观的念头都没动过,站在内圈,只是用手摸了摸玻璃地面,而且是闭着眼睛;闺女开始不敢上去,还是在身旁朋友的怂恿下,才上去走了一圈,至于媳妇,本不恐高,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另外两个年青人中,只有一个胆量大一些,如身旁的韩国中学生般欢呼跳跃一番。若是按比例的话,我们中有五分之四是“此品”,尤其是我,根本就是“残品”,相比之下,这个韩国的团队,百分之百地胆子够大。
一个人胆子大也许没什么,但一群人胆子大,就构成文化景观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套用在今天,不一定是个贬义词,其中的“心”字,按照我的理解,可指称为思维方式。就此展开分析的话,他们的胆大,到底是因为民族性格中的自大成分,还是因为西化太深入,不自觉接受的西方人的冒险精神,我无从判断,我对他们毕竟没有深入的了解,萍水相逢,如露珠一般,仅此而已。
本来是要参观曾经是中国第一的高层建筑,结果成了我一个人对东亚邻居的围观,大大跑了题,恰恰如同此次的上海之行,做了太多跑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