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静宇的《王蒙小说与苏俄文学》(文史哲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一书,既有学者的严谨论证,也有阅读者的纤细感受,探讨的是王蒙小说和苏俄文学的关系,贯注始终的却是她对王蒙一生创作的深沉求索和独特理解。
该书分为三部分,思想编、艺术编和拾遗编,三棱镜一般从不同侧面折射出王蒙小说与苏俄文学的深层次关系。作者别具匠心地从王蒙的人生经历切入思想编,将其小说蕴含的少共情怀、英雄史观、理性精神、人道主义情怀以及直面生活、揭示矛盾的勇气,皆细致融进他挥之不去的生命情结里加以探讨。作者透视着“八千里”和“三十年”在王蒙生命里打下的烙印,感受着王蒙小说“时间运行的轨迹”,领悟着生活本身带给王蒙创作的源动力,最终也就参透了,为什么苏俄文学对王蒙影响如此之深?是因为“苏联作家勇于面对生活、将生活的真实展现给读者的创作风格影响着王蒙”,从那时起,王蒙开始做起了“诱人而又折磨人的文学之梦”。
在艺术编中,作者则以女性的细腻感受和犀利思维引领我们踏入王蒙丰富而艰辛的艺术探险之路。她扣准了王蒙创作气质的关键点,文中评价:“在王蒙身上,仿佛有一颗‘永不安定的灵魂’,即使年龄大了,但他依然像一个‘老顽童’一样保持着一股旺盛的顽皮劲儿,自愿地玩味文学上的新鲜事。”王蒙的“顽皮劲儿”体现在对苏俄文学的大胆借鉴上,作者将“季节”系列、《活动变人形》等一系列作品与苏俄小说大师的代表作进行对比,以王蒙的诙谐笔调对比果戈理中短篇小说中“含泪的笑”;以王蒙笔下人物的意识流对比托尔斯泰创作中流动性的内心状态,这些案例看似顺手拈来,其实无比精确有力。王蒙的语言狂欢、“意识流”小说实验、音画联觉的艺术氛围以及精彩纷呈的形象描绘,作者都在苏俄文学中找到精准的共振点,足以见得作者犀利的洞察力和敏锐的文学感受力!但同时,对比本身也绝非作者最终目的,除了挖掘王蒙“探险家”的素质之外,凸显他“集大成者”的功力才是最关键的。拾遗编则显示论者细致而敏锐的艺术鉴赏能力。通过比较研究,作者帮助《活动变人形》中的倪吾诚找到异国他乡的精神孪生弟兄——罗亭。从此,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和王蒙笔下的倪吾诚被冠以共通的关键词——“多余人”,充满“对人生不甘沉沦又无所谓的内心矛盾”。而作者的探索并未到此止步,她补充说:“倪吾诚形象,既带有了罗亭等外国文学作品中‘多余人’的印象胎记,同时又具有了上世纪知识分子特有的时代特征。”同样,作者敏锐地捕捉道,在夹缝中生长和徘徊的知识分子们未尝没有王蒙自己的影子。除此,作者自觉以一种世界性的视野去考察王蒙的小说创作,将《一嚏千娇》与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进行文本对照,将《风筝飘带》与卡波特的《灾星》进行比较研读,探讨了王蒙小说对西方的承继与创新,也观照西方文学对王蒙创作的影响,拾遗编可以看做第二部分的延续与补充,只是提炼出了更为系统的、更有针对性的论述。
与有些评论者孜孜于理论的钻研不同,作者未将文本对照与王蒙的生命经历割裂开来。因为理解了王蒙,才更懂得体味他的小说。鲁迅曾说:“创作总根于爱。”想必对王蒙亦复如是,有无限的爱,才有无限的胸怀,“春天飞来的第一双燕子”和“秋天落下的第一片黄叶”,都是灵感的源泉。作者列举《风筝飘带》,王蒙的构思她体悟了,由此引入王蒙的话:“这故事激起我一种柔情,我要写一个女孩子,她丢失了,然后重新找到了她的梦。”作者列举《活动变人形》,王蒙对倪吾诚的灵魂拷问她激赏着,却又明白:“他最终宽恕了一切被拷问的人,因为他的拷问,本来就是出于炽热的爱,他的精神审判是挚热到冷酷的精神审判。”作者列举《海的梦》《春之声》,王蒙的灵感之源她洞察了,他的自述成了她信手拈来的原料,“当写小说的时候,过往的日子全部复活了……我完全忘记了是在写小说,我是在写生活。”于是最终,王蒙“浓得化不开的苏俄情结”她也心照了:“他热爱苏联、俄罗斯文学艺术,似乎都超过了本国。他当然热爱中国的革命作家,读他们的书,崇拜他们。但是……他们总是不像苏联作家、俄罗斯作家那样抒发丰富多彩乃至神奇美妙的内心。”归根结底,苏联文学“丰富多彩乃至神奇美妙的内心”,才真正契合了王蒙深沉广博的生命之爱。
该书结构大气的纵横开阖掩不住字里行间的脉脉深情,对照王蒙小说与苏俄文学,作者笔触小心翼翼、寻根问底、一唱三叹、又在关键处极尽奔放。想必那强烈的、深沉的、丰富的生命之爱,不独属于苏俄文学和王蒙小说,也代表了作者的内心体悟和精神咏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