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晨风,轻轻地,轻轻地,一次次托起女人那飘逸的秀发;任晨雾,渐渐地,渐渐地,洇湿了女人那漂亮的衣裙。
在雄浑的苍山云海之间,女人娇小而袅娜的身影风儿一样,在山路上行进。
刚满二十一岁,花一样的年华,在父母亲的眼里还是个孩子,可她已经是“孩儿王”了。今天早上,年轻的乡村女教师早早地从自己租住的学校附近的民房出发,要去校园辅导这学期开学以来的第99节早自习。
启明星诡秘地眨巴着眼睛,把乡村男教师的轮廓拉长在河岸边的沙滩上,整洁的衣衫裹不住他激昂的火热情怀,他的脚步那样坚实,大步流星,鹅黄的沙滩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清晨,二十二岁的乡村男教师,他也从自己租住的学校另一侧的民房出发,要去校园辅导早自习,今天刚好是第100节。
他和她,同一年大学毕业,同一年参加招聘考试,同一年被录用为小学教师,同一年分配到大山脚下、黄河之滨的这所学校,又代同一年级的英语和语文。
同样的理想,同样的追求,同样的志趣,同样的人生,从这座洁白的教学大楼里启航,放飞。
他和她不必像他们的前辈教师那样,捏一支粉笔,像牵一头白牛在黑土地上耕耘,白哗哗的屑末化做纷飞的蝴蝶,在窗口射进来的一束束阳光下飞舞。他们有幸坐在计算机屏幕前,用键盘叩响知识殿堂的大门,把汲取知识琼浆的触角通过光缆伸向五湖四海,天涯海角。
二
周末,他和她踏着山里的羊肠小道,和心爱的学生娃们相拥着走进黄土高原上的农家,看老大娘用颤抖的手为孙子缝补衣裳,和大姑娘一起把剪好的窗花贴在玻璃窗上,听母鸡下蛋后咯咯的欢叫,奶山羊分娩时痛苦的呻吟,嗅拖拉机犁田时翻起泥土的芳香。
乡村的天是这样湛蓝,乡村的空气是这样清新、湿润,沁人心脾。乡间有望不尽的田原山野上的绿色,乡间有听不够的鸟啾、蛙鸣、涧泉、天籁之音。乡间是一幅油画,乡间是一首诗,乡间娃娃的笑脸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乡间的教育同样离不开年轻教师青春热血的浇灌。
乡间孩子的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去了。
乡间孩子教育的担子在他们的肩上,沉甸甸,滚烫烫,带着大山的凝重,带着河风的清幽,带着乡亲们殷殷的期盼和深情。
他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这么觉得生活充满了诗意。挑起这副担子吧,我亲爱的人儿!他们互相鼓励地看了对方一眼,瞬间感觉就像两位即将出征的将军一样豪迈。
感谢你呀,美丽的乡间;感谢你呀,诗意的乡村!是你唤起了他和她建功立业的雄心,也唤回了他和她记忆深处的童年和青春——
三
童年的他和她也生活在乡间。
那时,乡间的土路上有数不清的坑洼,乡间学校的课桌上有数不清的小刀刻痕和伤疤,乡间教室的黑板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星云,乡村的教室里活跃着太多的蚊蝇和麻雀,乡村的学校遇上连阴雨只能用放假来逃避坍塌的威胁。
那时,乡村学校的老师挣的是工分,家里有自留地和责任田,老师不得不把一部分精力用在庄稼的施肥、锄草、收割和碾打上。
那时,乡村学校的篮球场不能打篮球,一不小心篮球就偏离篮板掉进了沟里,等娃们从沟里把篮球捡回来,半天的功夫就没了。
在那样的环境中他和她走了出来,开学离开乡村那天,父母和乡亲们拉着他们的手,一直把他和她送过门前那道最长的山梁,目送着他和她的背影与远天和苍山融在了一起。
如今,他和她又回到了山里。脚下不是家乡的山和水,却又分明是家乡的那黄土和门前流淌的黄河。他和她要把城里学到的知识,像星星之火,播散在乡村孩子们的心田,让它燃成燎原之势,照亮他们幸福的一生。
四
他和她习惯在晚上看书,给自己充电。
他和她宿舍的灯光照亮了校园的一角。
他们这一时期正在研究欧洲中小学校的几种成功教法。而仅仅在几天之前,上个星期,他们还在这间屋子里热烈地讨论着前苏联著名教育家的理论……安逸的生活,宁静的校园,现代化网络信息技术的普及和推广,青年人澎湃的生命激情,是他们向教育科研进军的源源动力和不竭之泉。
他们爬上知识的一道高坡,又向另一道山梁出发。
他们涉过知识的一道河流,又迈步跨越另一条激流险滩。
他们无数次地跌倒,又无数次微笑着站起,手挽手向着目标继续前行。
什么也挡不住他们跋涉的决心和脚步,生命也不能替代他们把学问向前推进一步时的那种甜蜜和幸福,那份喜悦和欢欣。路在他们脚下延伸,无止无休;希望在他们前头招手,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是山里这帮孩子的引路者,他们的灵魂能走多远,孩子们的灵魂就至少能走多远——
五
他和她组成了一个温暖的小家。
他和她用爱筑起山里孩子人生的最初几级台阶。
他是幸福的。
她也是幸福的。
遇到他和她,这拨山里的娃娃,这拨黄河怀抱中的孩子们,是幸福的。
六
山风是那样地劲吹,扑打着她的秀发和裙摆。
河风是那样地湿润,撩拨着他的青春和激情。
班级是他和她的一畦畦责任田,娃娃们的点滴进步是他们田里结出的玉米棒和高粱穗。
生命在山之脚,河之滨蓬勃地怒放,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老 人
深秋,高原上的一条沟渠里,露水的清凉直沁人肌骨。半坡上,一棵合抱粗的柳树头上,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斧头叩击树枝的声音,随着声音的节奏越来越快,雪白的木屑在树头上飞溅,山谷在回应,嘭、嘭、嘭。突然,吱呀呀一声,一棵诺大的树枝从巨大的老柳树冠上被卸下来,扑通一声枝叶落在地上,白花花的茬口指向天空。
七十多岁的老后生手里挎一个饭篮子,眼看着老父亲把胳膊粗的树枝砍下来,松一口气,仰头朝树上喊:
“大大,下来吃饭哇。”
嘭嘭的声音停下了。年近九旬的老父亲从树身上掰下一枝树梢,应一声,身手敏捷地从树上溜了下来。
老人立在树下,心不慌,气不喘,稳稳地把手中的板斧掖在裤带上,席地而坐。
打开饭篮,里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酸粥,调了一汪黄亮亮的胡油,一撮食盐,一撮鲜绿的韭菜叶,一碟红腌菜。
老父亲边吃边问:
“我孙子上班了?”
“嗯。”儿子答。
“重孙子上学了?”
“嗯。”儿子又答。
“你姨哩,又闹离婚去了?”
儿子点点头。
姨,是儿子的后娘。
老人今年秋天刚娶了五十多岁的一个外地女人,长得倒挺标致,可没下来一个月,这女人就三天两头往乡上跑,哭闹着要和老人离婚。
民政干事问:
“老人的儿子、儿媳对你不好?”
“不是。”
“那是孙子、重孙对你不好?”
“不是。”
“那是老人对你不好?”
“不是,也是。”
“这是什么话?”
五十出头的外地女人就哭得泱泱汰汰,最后拗不过民政干事的一再追问,才红着脸说:
“那老汉甚也好,就是一黑夜操整得不让人睡,我吃不消。”
众人就哈哈大笑,说,胡说哩,胡说哩,他近九十高龄,你才五十多,纯粹胡说哩,回去吧,不能离。
女人就回来。
几个乡干部夜里就伏在她家窗根下听门。
半夜里,果然女人就像狗挨揍一样一声声惨叫,撕心裂肺,一直到天亮。
民政干事第二天见女人哭得要离婚,就有些为难。他查了许多法律方面的书,发现这方面的事还真是个空白哩。
后来,老人想得开,主动与那女子离了婚。
不出一月,又找了一个八十多岁的高原上的女人。老两口竟然恩爱如小夫妻,相见恨晚,非常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