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

  这是我的最后一晚在同里。

  每天在朽木酒吧门口坐着，看着里面从空荡到热闹，见证如同城市般的感觉。而今天，七点，我走了进去，小月正穿着一身民族服装，坐在吧台玩弄电脑。再无他人。我点了一杯砒霜。小月看了我一眼，说：这是店里最烈的酒。你确定要喝？我看着她傻笑，没回答。她和我对视几秒钟，低头开始调酒。小月略胖，但却有风韵，熟练地摇晃酒壶，和我聊着家常。渐渐的，人开始多起来，有熟悉的朋友，也有远方来的陌生人，大家来到朽木，便不再形同陌路。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天涯就是比邻。砒霜，是一种毒药。小月把酒放在我的面前，说：今天你不喝三杯别想走。我当时不以为然，接过酒几口喝完，味道很奇怪，有黄酒和白酒混合的浓烈刺激，喝完不尽兴，我又点了三瓶百威慢慢喝。酒吧里放着The Beatles 的歌，小月和朋友们开始忙着接待客人，调鸡尾酒，无暇和我聊天。九点，整个朽木酒吧坐满了人，格外热闹。我边喝酒边和旁边两个男人掷骰子，不知不觉又把酒喝尽了。砒霜的烈性在身体里散发，头开始眩晕，五脏发热，我想自己是要百年一遇的醉上一次。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念南京，想念仙林。明天我要回去。十一点，小月闲了下来，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说要离开，她问我醉了没有，我说醉了，她嘴一撅，说：我早就说过，砒霜是最烈的。我又看着她傻笑不说话，小月又说：我们无酒不欢，但总会天各一方，醉了才对。她说她们十月要去看迷笛。我说我们迷笛有缘再见。

回客栈，倒头安睡。至于第二天坐火车回南京，遇到雷雨，生日成为哀悼日，那些都是后话。结束意味着开始。在火车站时，文鸿发来信息，祝我一路顺风。我看着相机里的一张张照片，明白这一生的漫长都留给了瞬间。这是我第二次离开同里，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二。外篇

   文鸿住在苏州新城的某个偏僻角落，那里的夜晚有着莫名的恐惧。和他骑电动车在路上，街道边没有路灯，只有几家烧烤与美发店。一排排浓妆艳抹的女人翘着腿坐着，不停朝外张望，期待男人进店给钱随意挑选。文鸿笑着说：我们进去坐坐。我说好。然后我们继续前行。他住的那个小区也是漆黑一片，只有门口一盏孤独的路灯立在墙边，灯下看门的老头搬了个凳子坐着，抽烟。文鸿打开楼下的铁门，打开手电筒，摸黑把车放好，然后带着我绕着破旧的楼梯往上爬。他说每天都是这样回家，从来没有光亮，习惯了就不会害怕，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也许是被他说中了，在三楼的左边角落里，我俩看见地上摆着一个相框和两根点燃的蜡烛，相框上的人像看不清楚，蜡烛摇晃的昏暗火光让我感觉到心慌。但毕竟是男人，壮了壮胆，两个人还是走到了四楼，打开家门，进了屋子。开灯，屋子亮了，世界也亮了，这才松了口气。

三室一厅，文鸿说当时租房子的时候房东就和他说如果屋子里出了任何事与他无关。于是我们讨论了很久关于那个相框的问题，无数猜测，直到睡意来袭。文鸿是和单位一个女同事一起合租的。因为只有一个房间有空调，于是两人睡在一间，女人床上，他打地铺。晚上，我就睡在他们的隔壁，没有空调没有电视，只有一个小电风扇呼呼吹着。半夜睡的很香，早上醒来发现身上被蚊子咬了很多包。我是个在哪里都可以睡着的人，没有任何危机感。早上女孩去上班了，我迷迷糊糊进了空调房，趴在女孩的床上又睡了。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就是夜晚那个相框上的人，我是被关在了相框上的照片里，旁边的蜡烛烧得我很热。我看着黑夜里每个下班回来走上楼梯的人们，无法说出心里的感受。其实，谁比谁更害怕。

三。晚夜

   坐上旅游大巴，看着苏州美丽的景色。来到同里，下了车便看见叶韵在远处等我。她是我大学女友的同学，一个从小在同里水乡长大的姑娘。已经工作一年，还是那样的脾气，大学里我们都叫她傻妞，她从未谈过恋爱，却一直期待有场爱情然后把自己嫁出去。送我到客栈的路上，她一直有意无意地跟我谈到楠，她说她有时也想知道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只是不好意思。叶韵问我要不要让她帮我转述一下，我摇了摇头说不用。路上我和她互相交换了最近的生活情况。其实我的心里知道，不论说什么，她一定会把这些告诉楠的。知道也好。

   客栈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叶韵说他表面很凶，但心很好。他喜欢每天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端着茶壶喝茶。看着人来人往。几乎不用去招揽客人，自然会有人来。客栈的屋子很舒服，墙上挂着山水画，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我把行李放下，躺在床上看顾城的诗集，洗澡，等到五点多夕阳西照才出门。同里是个适合早晨与傍晚散步拍照的地方，很上镜。在叶韵爸爸当厨师的南园茶社吃晚饭，太湖三白：白鱼，白虾，银鱼。合我的胃口。

   晚上，散步在同里的街道巷口，惬意。微风吹的一天的热气散尽。走过穿心巷，来到一家卖明信片和书的小店。店名：猫的天空之城。让我想起李志的那首歌：

飞机飞过天空，天空之城

落雨下的黄昏的我们

此刻我在异乡的夜里

感觉着你忽明忽暗

我想回到过去，沉默着欢喜

天空之城在哭泣越来越明亮的你

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

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你

   开店的是一对情侣，在吧台煮着咖啡。整整一面墙上挂满写好的明信片，那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心事和话语。我挑着买了几张好看的明信片，只是为了和他俩说几句话。拍了很多照片，夕阳下的同里，河与桥，以及生活在河边的人与动物。在商业气息浓厚的表面下，其实还是透露出难得的平静。在同里，搬出凳子坐在巷口的老人和趴在路中央的狗都不会搭理来来往往的旅行者。他们活在一个只限于同里内部的小世界。经过同里唯一的酒吧;朽木。作家小月和她的朋友一起开的。男人和几个朋友在酒吧外面的走廊喝酒吃饭，小月一个人在里面喝茶上网。我想自己总会进去玩一次，但不是今天。

四。光影

   早晨六点起床，去吃早饭。同里的芡实粥和汤包都很好吃，粥是老婆婆四点起床慢慢熬的，很香很浓；包子很小，一口一个。清晨的同里没有丝毫的夏热，到处都是树荫与流水，微风吹拂，让我感到神清气爽。我坐在三桥旁的石头上，听歌吹风，度过这个清晨。三元桥是同里除了退思园外最让人迷恋的地方。三座桥聚在一起，成品字形：平安，长庆，吉利。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在河面与桥墩上晃动摇曳，时间在流动。风吹地河水流动，树叶颤抖，倒影扭曲，最后，仿佛一切都在光影里流淌。明暗的交汇让时光成为一种可以看见的纯粹色彩。我舍不得离开。我想听那首《西湖》“再也没有留恋的斜阳，再也没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没有醉人的暖风。”还好，至少在这个早晨，我感受到了人生的美妙。这时，一只和我一样大的狼狗走到我面前，慢慢地嗅着舔着我的膝盖。都说同里的姑娘出嫁时一定要和新浪一起走过三桥，代表这一生的平安幸福。8点半，旅游团准时陆陆续续来了，打破了三桥的安静。河边的人家开门做起生意，这一切表示，热闹的一天开始了。

   中午回客栈之前还去了性文化博物馆。第一次在中国看见这种地方。认真的看了，拍了许多照片。中国的古代性文化更多的是一种男性主导的文化，的、所以博物馆里展示的大多是男性直挺的生殖器或者是形似生殖器的物体。对于女性的展示包括下面的词：妓女，人兽交，小脚鞋，口交。都是卑微的寓意。男人的阳具朝天，代表了旺盛的生命力和下一代的传承。总之，这是个好地方。

在看完新版倚天屠龙记之后的下午，我又在镇子里散步。一个老人坐在戏台旁边，他穿着一身道服，身边放着葫芦，长长的白胡须在风中飘。他面带笑容拉着二胡，从小城故事一直到青藏高原。每天有无数人围观他，和他拍照，老人都报以笑容，神情淡定，早就习惯别人的眼光。有时想，人这一辈子被房子禁锢在一个地方真是件可悲的事情，换一种想法，生活很精彩。我和朋友说想老了以后也留在同里度过余生，他说我太幻想。我还是喜欢每天清晨和傍晚坐在三桥边，吃阿婆菜和太湖三白，跟饭摊的老板娘闲聊。她觉得和我很谈得来，于是决定请我喝茶。铁观音的香气让我清醒，傍晚的蝉鸣，划船回家的捕鱼人，让我明白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同里的早归与城市的无比光亮的夜生活，我一样的喜爱。在一家小店里我写了一张便利贴钉在墙上：我愿死在同里。虽然矫情，但是心里话。买了几本牛皮纸的本子，回去送给朋友。夕阳照在我的脸上格外舒服。在去吉利桥吃晚饭的路上，一个老头忽然走到我面前把我拦住了。他说看我面相很好，很善良。我听了心里一紧，这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接着老头便跟我说了很多话，只有一个目的，劝我信仰基督。我刚开始没有说话，但最后不耐烦了，又看他说的那样诚恳，就说：好。老头非常高兴，如同一个小孩，立刻让我明天去做祷告。我说：好。老头拍了拍我，说：真好。说完转身走了。我心想，有个信仰总是好的。来到吉利桥下，老板娘还为我留着下午的茶水，我点了三菜一汤，一个人吃。她就坐到我的对面，看着我吃，向我讲述着同里的人情世故，滔滔不绝。这时忽然从河对面走过来两个同里本地女人。她俩从我身边走过，在旁边一桌人前面停下了，然后开始对着他们扯开嗓子大骂起来，意思是那桌人本来说好在她们那边吃饭，她俩拼好桌子，他们却起身走到这边来吃了。我第一次见识到同里女人的骂人功夫，凶悍之极。那句“你们男人的嘴就是女人的B”把我吃饭的情绪完全熄灭了。很快，这场骂架成了同里女人和一群外地男人的对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是有人报了110，警察过来才平息了风波。老板娘在她们都走后一脸尴尬地对我说：“不是所有同里人都像她那个样子的。”我一笑，算是同意她的说法。不过我觉得民风淳朴与吵架打闹并不冲突。这些事发生在哪里都不足为奇，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对于我来说，吃饱喝足，可以回客栈了。老板娘把零头都去掉了，她说；对不起，同里人民打扰你吃饭了。我傻笑。

五。就这样

晚上睡的很香，半夜被吵醒一次，听见屋顶上有“扑扑”的声音，她说可能是老鼠。几分钟后，客栈又安静的可怕，不知道怎的，忽然想起在学校时那座下雨的艺术楼，孤立在后山与图书馆之间，也是如此安静，却是两人。我知道我又矫情了。在南京时不会早起，总是睡到中午，在同里不会。不自觉的六点钟早早洗漱穿衣，因为这里的早晨舒服与美丽，芡实粥又太适合我的胃口。在同里的清晨拍人物，同里人的习惯是坐在屋子门槛上，看着身边与远方的桥与游人，等待中午开饭。在他们的心里没有时间的流失感，或者说这种流失感太强烈，朝霞起，夕阳落，城市人的紧迫在这里荡然无存。两三个女人凑到一起玩麻将，四五个男人围成一圈抽烟喝酒。出生与死亡是很平常却值得怀念的事情。今天休息一天，明天花一天时间去看退思园和其他园林。买了烤鸭和小笼包，夜里躺在床上看《阿郎的故事》，，最后直到周润发开摩托车死去，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响起，忽然想哭。这是电影的力量。人生无常往事烟云。

六。园林

   客栈老板给了我一个香瓜。我把它啃得很干净，香甜可口。老板姓李，我叫他李叔叔。他的头发掉了许多，和我的父亲一样，岁月在脸上留下痕迹。父亲年轻时，对母亲极好，英俊潇洒。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肚腩和皱纹都冒了出来，仿佛是再二十年后我的样子。于是对李叔叔产生了几许亲切感。叶韵说他外表凶恶，我却觉得他每天看到我时总是笑容满面。早晨，如往常一样来到店里，一碗粥一盘咸菜。大部分商店的木板还没有卸下来，六点多的同里在安睡。在三桥坐到八点，买了同里园林的联票，准备把同里的园子都看一遍，用一天的时间。

   退思园，是同里最著名的地儿。大堂一个接着一个，从会见贵宾到亲戚看望。它的后花园堪称苏州园林的典范，精致大方，水里金鱼戏水，倒影摇晃。从二楼可以看见退思园的全景，夏天迷人的气息。退思园主人名叫任兰生，据说任家世居同里，不知怎么个因缘任兰生在1858年加入了皖军，并在后来围剿捻军的战斗中立下战功，从此任兰生踏上了仕途。到了光绪八年任兰生已是安徽代理按察使，随后不久即便转正为正式按察使，光绪十一年因早同僚弹劾被罢官遣回原籍同里，回到同里后任便花十万两白银打造私家庄园，园名取《左传》“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小姐的闺房也在二楼，1996年陈凯歌拍的《风月》就在此取景，那是一段关于如意和少爷的的往事，昏暗清幽，让人压抑。编剧是我曾经很喜欢的作家王安忆，她的《长恨歌》开篇那段关于上海的描述让我改变了对长篇小说的认识。如今，再来这里，没有了电影里的阴暗与幽怜，只有小桥流水，人声嚷嚷。只是，如今的现实是，死去成鬼的如意还在人世，而风流的少爷却已坠楼离去。人生现实比电影更加难以捉摸。

    松石悟园，这是我很喜爱的园子，里面是一对夫妻在四十年以来勘测地质中收藏的天然石画。这些石板无意中见证与记录了从宇宙大爆炸、春夏秋冬到人类的文明，让人感到很奇妙。而这一切艰辛搜集的开始，是源于男人在游山玩水时无意中遇到的一块松上石。可见偶然是必然的。而古风馆正好相反，展示的是人们精美的手工艺，从雕刻到木床，其中最显眼的是那张天下第一青楼大床，雕刻的很繁华，要走到床上得走过三个浅浅的台阶，两边都是男女云雨图。可见古代的男女极尽暧昧的调情嬉戏之术。

   下午在客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头疼欲裂，估计是空调吹的。穿好衣服，出门散步。刚走到三桥便觉得神清气爽。在同里的超市发现很早时的光明牌冰棍，透明的，加了盐很解渴。同里很多人都在做同一件事：如同捡瓶子的老妇和女孩，拉二胡的道士，在珍珠园写书法的中年男人，还有在喝茶的小月。那里只剩下老人了，年轻的一代需要更刺激的生活。夜晚的同里完全黑暗下去，只有路边的零星灯光和三桥边热闹的河边饭摊。旅游的人们在凉爽的夜晚聚在一起聊天吃饭，享受城市生活之余的少许闲暇。而小月的朽木酒吧也在这时开始渐渐热闹起来。在三桥边，两三户人家十几个人都搬出凳子，一起坐在河边，吹着凉风，看着一台小电视，里面放着《上错花轿嫁对郎》，不时传来阵阵欢笑。对面的桥上，一对夫妻正拿着乐器，给行人和吃饭的旅客唱天仙配和夫妻双双把家回。同里人是善良和温和的，虽然有着南方人的细腻心思。哪怕是争吵也是动动嘴皮子就结束。

   我老了以后要来这里度过。年轻时要周游世界。

七。问题

   觉得很累，出门给人买了件衣服，便不再出门。

   下午，和客栈李叔叔喝龙井茶，聊了整整一下午。头上的风扇飞快地转。和他从出生一直谈到现在的同里。对于现在，他很感慨，这当中包含了许多情感。他从周庄与同里的对比开始，说出了同里的许多管理上的弊病，言语之中充满了对故乡的爱。同里已有千年的历史，被开发要从1986年开始说起，那时的镇领导看见很多退休职工搬着凳子坐在退思园门口聊天，于是决定修复退思园的建筑和内景，目的只是让那些老人们有一个休息纳凉的好地方。那是没有想到，日后退思园会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同里真正开始进行商业开发是在九十年代中期，修复了七处园林，引进资金，开发宣传旅游项目。如今的同里镇领导是外地人，不了解同里，用李叔叔的话说就是有小农思想。李叔叔对我提出了同里的几个问题，我觉得不免偏激，但很值得思考。

1  民风与商业的结合。这是所有古镇开发面临的问题。既然已经商业化，就不要再说商业化太浓，而是如何把商业融入到古镇的气氛中去。这是同理所做的不完善的。

2  古镇的商业开发与居民的矛盾。李叔叔原来是国营单位的下岗工人，商业旅游给他带来了好处，把祖传的屋子改成了客栈。但对于大多数同里人来说，商业开发让他们无法安静的生活

3  进镇的门票问题。这是最敏感的话题。散客与团体的问票价格不一。旅行团与政府的猫腻，谁都看得出来但他们就光明正大的干了。只是用居民与古镇来赚钱，却没有想过居民的生活。

4  南园茶社那条老街的被遗忘。有几条老街没有被充分的开发，如刚进同里右拐的南园茶社那边，几乎没有人去，这是开发与保存的矛盾。

5  内河的污染。同里的河本是流动的。现在因为上游水闸的建成却成为了一潭死水，水质的污染肯定会在许多年后凸现出来。

6  周边新江南开发的失败。政府花了一百多万把古镇边的工厂全部搬走，又以高出几倍的价格把地皮卖给开发商。结果开发商的失误，建了一座新江南，里面都是酒店与商业街，却无人问津，严重亏损。

   傍晚，谈话结束，李叔叔被他的老婆喊回家吃饭。我继续回屋待着。

八。轮

忽然想起，来同里之前，朋友对我说，等冬天，坐火车去拉萨。也会住上一段时间。多少年后我还会不会记得这些经历，只有拿笔记下，让自己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