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江苏作协在扬州个园办读书班,我和老铁作为同期学员在那里读书、写作了几十天。那时,我们都还不到而立之年,都还年轻。学员报到名册上,我们的名字排在一起:昆山郁建中、泰州张荣彩。后来,我们两个被安排住在同一间宿舍,算是真正的同窗。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两个不再年轻,依旧行走在青少年时期就喜欢上的文学小径,依旧能紧走两步或慢走两步,说不上淡定,却有几分从容。我们两个算是长成了个园里的竹子。
如今,二十一世纪的十年代眼看也快过去,老铁又要出新诗集了。跨世纪以来,前前后后,老铁出过好几本诗集,如果把时间比作经线,这些诗集就是老铁的纬线,或者把老铁比作下蛋鸡,这些诗集就是他在不同时间下的蛋。老铁一时心血来潮,想把经线、纬线全打乱了,重新纺成另一个织品。或者,他是决心把不同时期下的蛋敲碎、搅拌,再做成一块蛋糕。这织品或蛋糕的名称,叫做《老铁诗选》。而我,在读这本诗选时,却发现一个更好的书名——《其实睡觉是用来做梦的》,我舍不得给老铁,用来做我的文章标题。
“其实睡觉是用来做梦的”,是老铁的一首诗的标题。这句诗可作为古今中外所有诗人的特征的概括,经典又传神。谁都知道,睡觉可能会做梦,却不是为了做梦而采取的行为。可诗人非常人,每每节外生枝,有时甚至舍本求末,感知生活如此,表达生活也如此。老铁因了这样的思维,“每天对着自己的家门/以为是一本书的封面”。老铁还这样去揣摩两座桥梁的心思:“半山桥突然产生爱的冲动/东眺大龄的高板桥,竟然想入非非”。
大约因为诗人的敏感及其特别的感知方式,老铁一写起诗,马上显出罕见的机智,尽管日常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温良敦厚并不把智慧搁在脸上。
《如果春天来了》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如果春天来了
我就裁剪最艳丽的一块:
一块有树木、有花卉、有阳光
有爱情、有鸟语花香的春天
存放在我的手机里
从此,谁拨通了我的电话
就拨通了春天
诗人这样写亲情:“亲情 这只蚂蚁/饿了就在电话线里爬行/耳朵爬过去/眼睛爬不过去/声音爬过去/表情爬不过去/心情爬过去/泪水爬不过去/生日祝福爬过去/奶油蛋糕爬不过去。”老铁写早晨与妻子散步:“与妻子,扛着绵软的阳光/绕山一圈。”诗人回忆起一个人:“只记得窗中那人/是我们中间的某一位/在密集的记忆里茫然散步/像一幅孤零零的插图/不知插在日子的哪一页”
应当说这样有着奇思妙想的诗句,在老铁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很多,从这层意思上,老铁是一种才子型的写作。我常常把奇思妙想看成是才子的专利。老铁正宗江南人,江南才子用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
因为惦记着梦,诗人常常会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下雪了,诗人和妻子站在阳台上,一次次问妻子:“……你看前面……再往前一点”,显然诗人又看见什么了,而妻子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最后有点无奈且带了点安慰地说:“没有,如果阳台可以航行/我会看到的”,她不知道,在诗人那里,阳台始终在航行中。《岁末的列车》上,“我和女儿/坐在15号车厢的/任意一个座位上/倚靠着座椅,我的目光搀扶着/窗外倒伏的景物/非常专注/女儿好奇地问:看见什么了?” 显然,女儿什么也没有看见,所以好奇。而诗人“其实,我什么都看见了/确实看见了”。
又因为总惦记着梦,诗人常常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如果牡丹也像红杏/从那座城市的高墙上翻越过来/我就喜欢她//如果那堵墙是虚拟的/那么,我先喜欢墙/再喜欢牡丹。如果那朵牡丹/真的翻墙而过/也许我不一定认识她//我最大的失误是,根本不知道/墙在哪里,就准备喜欢/那朵牡丹了”。红杏与高墙,在中国文化中是有特定含义的词汇和概念,在诗人那里,红杏的概念被替换,高墙被虚拟或解构,于是,这些看上去匪夷所思的想法,竟成就了无理而妙的诗意。
老铁的“睡觉是用来做梦的”,每每让我想起古人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常人那里,睡觉本可以无梦,至少不必独为梦而成立,同理,出语为了达意,惊人与否当在其次,实无必要“语不惊人”死了也不甘心。可在诗人那里,“睡觉”则为了“做梦”,基于相似的理解,“出语”务须“惊人”。
这样去想,也不妨可以说,写诗的人常常喜欢把简单弄得复杂,古人说的“文似看山”,曲径通幽,“曲”就是把简单弄得复杂。老铁有一首诗说的大致也是这层意思:
穿过童年的柴王弄,来到半山桥
在一幢古建筑的浓荫里
看见一个遥远的细节,已经长成故事
摇曳着枝繁叶茂的表情,其实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天
从柴王弄出来,到了半山桥
看见小时候种的一棵小松树,倚着古老的
奥灶馆,已长得非常粗壮。如果说得
再简单一点:路过半山桥,
一个长大的诗人,看见一棵
长大的树,然后下意识地用诗歌比喻它
那树很简单,那诗差一点复杂起来
《路过半山桥看见一棵树》
在一次闲聊中,不是是谁说了艺有“三境”。我忽然想起,“睡觉与做梦”似乎也可以仿此排列三个阶段:一、睡觉是用来睡觉的;二、睡觉是用来做梦的;三、睡觉是用来睡觉的,有梦则好,无梦亦佳。当然,这只是一时的趣想,没有去深究。当我在一个早晨被鸟鸣吵起,又想到这个问题,再读《路过半山桥看见一棵树》,似乎读出诗人的一种思考的轨迹,顿时明白了诗人的警醒,不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