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的庭院,原是一张美人脸,素面本色。佛骨兰心的奶奶栽树种花,为她浓施胭脂粉黛。院内盈盈翠绿中掩映着姹紫嫣红。奶奶与花木为伴。孤独与寂寞都在花的艳丽、果的清香和蜂蝶的翩翩飞舞中融化消逝了。
我所钟爱的石榴正是奶奶的杰作。春起庭院。各种花木都把冠盖舒展了开来。石榴树忙着猛伸胳膊,猛蹿个子。石榴树的枝干奇崛,酷似梅树,叶片狭长,酷似柳叶,却比柳叶绿得高超,绿得透明,有绿丝绒的质感。石榴花比石榴叶子更具韵味。李渔曾言:“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石榴花具有桃李之姿容,挟松柏之风骨。面对炎炎烈日,娇嫩纤弱的花瓣毫不避易,且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裂为四瓣,如红玛瑙雕刻成的花瓶。我喜欢石榴花,除了它那独特的造型,更重要的是那花蕊的质感,那种柔软细腻且略带厚实的绉纱似的质感。蜂蝶与我不谋而合,对花蕊情有独钟,扇着翅膀,忙忙碌碌地飞,亲了这朵亲那朵。永远也亲不够。
火红火红的石榴花满满地满满地燃烧了一个夏季。在风清云淡的平朴的日子里,在晨昏更迭的深邃的岁月中,一朵朵盛开似锦,一朵朵纷纷飘零。花落处呈现出一个美丽的宝葫芦似的圆形。梦幻一般绝妙的花朵,消失于丰美圆满的果形之中,远比几何意义上的圆更富情感的柔润轮廓。在鸟儿婉转的鸣叫中,在孩子仰望的目光里,在奶奶轻摇的芭蕉扇下,石榴不断地酿蓄,默默地,静态地,用清甜的浆汁不断冲刷着果肉,每个细胞都在慢慢膨胀,日渐充盈,这就是成长与成熟。累累硕果使枝条呈现微微弯曲的弧度。沉重的东西似乎注定要由纤弱来担负,枝条背着果实的重压,暂时降低了应有的高度。
石榴是仙界之物。石榴是智慧的象征。成熟的石榴裂开外皮,露出晶莹如玉如玛瑙的籽儿,就像智者的大脑,无一处不展现出智慧来。我喜欢吃石榴。吃石榴的感觉独特而甘美。吃葡萄可以一口一粒,吃西瓜可以持刀一劈几瓣,吃得满嘴汁水,吃苹果几口就可以啃干净。唯有吃石榴,需要一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优雅从容的平常心。吃石榴时的我,变得安宁而恬静,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在石榴光滑的皮肤上撬开一小块,露出极细薄的红白色的膜裹着的晶莹剔透的籽实,沿着皮边儿继续扩大战果,直到可以用手指头完好地把一粒粒石榴籽掰下,置放于细瓷蓝花小碟中,精美至极。清空一个籽仓之后,继续细心地剥皮掰石榴籽。等一个完整的石榴籽清空后,先闭目嗅它的清香,看一看,感受一下它那籽籽饱满明丽的造型,然后一粒一粒地吃,慢慢地嚼,舒缓地咽……我总是用最平和冲淡的心情来享受石榴的好石榴的美,无所思亦无所不思,心地清明,了无挂碍,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得到了荡涤,每一个念头都得到了洗礼。
智慧的石榴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我暂时脱离凡俗庸常的生活,平心静气地安宁一回。对我而言,吃一次石榴是一次重生,吃一只石榴是一次涅槃。吃石榴时,我的心田变得更加丰饶、更加辽阔而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