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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是一个亮眼的词,我想应该是华美的衣服匹配解释的词,而不只是比如漂亮、时尚之类。锦衣是中国的美服,绫罗锦缎繁复华丽,色彩的要素是沉香的酒红、紫、暗绿、象牙白、宝石蓝、低调的金银色、有时还有妩媚的桃红。繁丽衣钵是中国的传统,张爱玲在《更衣记》中说“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 西楚霸王项羽东西征战,绝非有闲阶层。其实无闲阶层更向往锦衣,项羽酷爱锦衣,但似乎不仅仅在意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而是要尽快把富贵炫耀于世。当年项羽西进,攻破咸阳,掠财富后又东行回故里。随行人劝其留在关中,说此处有山为屏有水为障,是块宝地。可项羽则说,富贵不归故里,如穿锦衣夜行。项羽推崇锦衣日行,是人生的常态。有了宝贝而不炫耀实属难得。锦衣日行大有得志的嘴脸,不过总还是让人担心外面的罩衣会太短,一不留神便把里面的旧拙露了出来。项羽的高明是用到穿锦衣夜行的比喻,这句话对我来说很是动心。 世间精彩都需要亮相,不然谁知道谁认为那是精彩。独知独享的绚烂,是昏暗和消失的意味,它的方向不可逆转却足够缓慢,如剥茧抽丝,若明若暗若有若无。穿锦衣夜行是深宅大院的美妇也是旧时少女的足下春秋。中国旧时乡村女子从小就要在母亲的指导下精于女红,其中一项就是纳鞋底。洁尘在《踩着蛋黄走路》一文这样写:“这样的一双鞋,经过在闺中密友或邻里乡亲中短暂的亮相之后,就一脚踩在地上了——这一脚踩下去的还有整个的少女时代。这种付出需要的是不自觉的勇气,是一种在仪式感里才能找寻到的勇气,相当的惊心动魄。”同样不被人看见,脚底踩到地上就是结束,比起穿锦衣夜行要残酷得多。仅仅穿锦衣夜行,一时似乎还难以发现人生立刻被磨损的程度。 适宜锦衣夜行的人,是世袭的贵族,有足够的底气做本钱作支撑。黑夜,穿锦衣的女子无形无息,但还是碰巧发出了一点响声,玉佩相碰的声音,让人感到来自黑暗的安慰和幻美。宋代词家秦观写道:“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窈窕倩影尽在词中。即使没有玉佩和足音之响,还有微风吹来的气息和沉馨的檀香。纠缠,飘浮,稀薄浓郁皆在人的把握之中。暗夜在无边地淹没和覆盖,视觉的无形中,我感到了一种强大的存在。 穿锦衣夜行,是面色苍白瘦削的女子,恍惚而不近人世。她习惯和沉溺于黑夜之中,她的存在也许什么也不表示,只显示了黑夜的纵深。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是随身携带的一出袖珍的戏剧。陷在衣服里的人,心却是飞扬跋扈的。 不过,再飞扬跋扈的心,其实还是在等待最后的看清,等待黑暗中最后的温柔一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