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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斗:家里的一些闲事
    • 作者:八斗 更新时间:2011-06-17 04:36:49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36



           我记得自己刚懂事时就问过二大,二妈的眼睛是啥时候看不见的。二大擤了一下鼻子,用手在胯子上抹了一下说,从她妈家来的时候就瞎着呢。


           二大的脑子不太好,据说是小时候摔的,在说话的时候有点儿不着边际,但在我面前一直都说实话。我觉得二大并不是脑子不好,其实就是过分地老实罢了,他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像是从另外一个陌生的思维世界里来的。二大大多数时候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只要你能叫醒他,他在生活中还算是个正常的人。


           爷爷离开的时候,二大已经三十二岁了,当时他还没有结婚,一天的任务就是给家里放羊。二大的羊放得很好,这在远近是有些名声的,他似乎知道羊的心思,羊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所以他放羊去的地方也是羊最喜欢的地方,也是草山最好的地方。二大的羊从不糟蹋粮食,即使在庄稼地边,羊也只是吃草,对洒落在草边的庄稼苗子,它们似乎知道分辨开来,能够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并把粪拉在上面,还能让庄稼长得更好。那时候刚刚包产,我们家是最早在炕上铺上毡的,而且也是最早存下粮的。按理说爷爷是幸福的,大儿子在城里当工人,二儿子放着一群肥羊,三儿子又是一个做庄稼的把式,他这个光棍总算是熬到头了。可爷爷并没有享一天福就遗憾地闭上了眼睛,他走了。


           大说,爷爷要能看着二大结婚,咋说也能多活几年,他是被二大愁死的,他那时候一直希望二大能翻个人身,死了就转世快了,爷爷认为不结婚就是活到八十岁,死了也还是个死娃娃,几十年人世白走了一趟。


           大是个老固执,看来爷爷那时候比他还要固执。







       



           娶二妈的时候妈刚生下姐姐,大大的家也刚搬到银川,准确地说二妈是大主持着娶进门的。


           爷爷下场了后,给二大找媳妇成了大大和大的重要心事,一来是完成爷爷生前的遗愿,二来让二大成个家,对于大大和大来说也是一件负家庭责任的事情。那时侯大一天很忙,早上起来就到村上的商店里买两盒纸烟,然后就开始了东奔西跑,他发动所有的亲戚,希望多方面打听信息,找一个和二大差不多的女子,来完成二大的终身大事。


           二大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我们的家境当时还算可以,至少不会让娶进家门的人去挨饿,大也给亲戚放出了话,我们家里的家产既是一块牛粪一半也是二大的。


           从做事的方式上来看,大要比爷爷会动脑子,因为没过多久,平凉下塬姑爷就给大捎来了话,说他们姑姑家有个侄孙女子就是眼睛看不着其他方面都好着呢,如果二大不嫌弃就让大来一趟。大第二天给大大在镇上发了个电报,但回来三天都没有得到回复。他觉得再等下去不是个办法,就等着羊进圈后,在吃晚饭的时候和二大商量。


           二大在的时候大从不上炕,他和二大一左一右,掉着腿坐在炕沿上。那天,妈做好饭,将盘子端过来放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看着他俩端上了碗妈便自己也端了一碗饭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一边吃饭一边用眼睛瞅着大的嘴。大的嘴在油灯里翕动着,他将面片子认认真真地嚼细,然后咽到肚子里,接着又重复着前面的动作,筷子碰撞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声响。妈又瞅了瞅二大,见他和平时一样,蒙着头不断的将饭抛进口里,汗珠子不停地从头上滚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掉进碗里。妈笑了,感觉眼泪随着自己嘴角的抽动滴进了饭碗里。 


           大一直等二大吃完饭,见他卷了一根粗壮的旱烟叼在嘴上才跟他拉沫,大问,你今天到哪里放羊去了?


           二大说,去阳洼山上了,有个坎子上冰草长得很,我看羊肚子都饱了就赶紧回来了,再要吃上一阵子,非撑死两个不可。


           大并没有接过二大的话,他掉过头说,你还记得下塬里姑夫吗?


           二大说,就是那个油串子,我咋不知道,那是五爷的小女婿,只知道串门子,不知道过日子的一个人,是个羞先人的人。


           大说,下塬姑父捎来话,说有个女子眼睛不好,若你要不嫌弃就让我去一趟,我给大哥发了电报,没有回话。


           二大沉默着,深深地吸着烟,他半响都再没有说一句话。妈认为二大当时怕二妈不仅仅只是眼睛瞎,但在这件事情上又不想拒绝,如果拒绝了失去这次机会可能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所以他在自己的人生中,出现了一次绝天仅有的思考。浓烈的旱烟弥漫着整个窑洞,可恨的是大也卷了一根和二大的差不多粗的旱烟卷,燃了起来,整个窑洞中像着了火一般烟雾弥漫。妈对我说,她的头疼病就是那天得下的,一会工夫,她就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要不是姐姐在她的肚子里踹了一脚,她有可能当时就栽倒在地上了,最后没过半个月就生下了姐姐。


            最后二大说了一句在我们这个地方流传最广也最经典的话。


            摸着不会把饭喂进鼻子里吧?


           二大问完这句话就回自己窑里睡觉去了,留下大一个人在那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二大是在问大给他的安排呢,还是在问自己的命运呢?


           第二天,二大的羊群里少了一只最肥的山羯羊。


           一切都很顺利,前前后后二十天时间,二妈就用借来的一匹红儿马驮进了我们家的院子,据说那天来的客人非常多,比爷爷下场来送葬的人还要多。大宰了两头猪,四只羊,还有妈养的十二只鸡,风风光光的给二大举行了一场婚礼。大兄弟三个,二大是最后一个结婚的,也是爷爷一生最大的心愿,无论是大自己还是各路亲戚都觉得这件事应该隆重举行。妈对我说,差不多我们家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在厨房里她基本上没干啥活,大家把一切收拾得顺顺当当。其实那时侯妈还在坐月子,大家都认为大是有福之人,刚当上掌柜就双喜临门。现在我无法说出当时我们家的喜庆场面,因为那时侯我还没有出生,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就是二大的婚宴大摆了三天,刚用去的萝卜就是多半窑,黄酒喝了整整五缸还外加了一百多斤的散白酒。 


           二大的结婚使大在人面前说话的声音大了,他终于完成了他父亲的遗愿。但大大在这件事情上持了模棱两可的态度,他只是通过别人捎回来五十块钱,即便二大结婚那天,他都没有回来。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开始了。大继续操持着他的庄稼,妈做着家务,在农忙的时候姐姐就由二妈带。起初,妈对二妈并不放心,觉得一个瞅不着的人能给二大生儿育女就叫响天了,但二妈要比他们想象的好,她不但能摸着洗衣服,而且还能摸着做针线。二大以前并不是个穿着讲究的人,他的身上不是袖口裂开就是裤兜掉在外面。但自从二妈娶进门,二大的身上完全拾掇得紧凑了。二妈穿针在我们那一带被传为传奇,她将针鼻眼和针头放进嘴里,只轻轻地一吸,魔幻般地线头就通过了针的鼻眼,比眼睛正常的人穿得更省心。二妈用嘴穿针不仅具有实用性而且具有观赏性,方圆几十里地的小媳妇小姑娘都来我们家参观二妈的穿针。二妈的记忆力出奇地好,不几天就将我家的庄里庄外摸了个遍,简单的农活基本都能干,她放的东西只要别人不动,似乎像眼睛好着一样举手就能拿来。


           妈给我说,二妈全靠耳朵,她能听到桌子上茶杯和碟子的声音。我问妈,桌子放的茶杯和碟子还有声音吗?妈说,有。我问,我咋听不见?妈说,你能看见,所以听不见。


           二妈操心娃娃更是用心。二妈能准时给半岁的姐姐喂奶喂水,而且从不会让姐姐尿在衣服上。二妈的精心省去了妈很大的烦恼,在姐姐会跑之前都是二妈在那里细心地照料。


            后来,二妈在一个春天生下了哥哥,妈也在那个冬天生下了我。









           二妈有了相好,要不是妈亲眼看见,打死她也不会相信。


           二妈起初是肚子疼。二大听了后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挖了一些芹椒和龙骨草,回来给二妈熬上喝。土办法治疗二妈的肚子并没有见好,而且似乎还有些严重。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日子开始衰落,一家三个孩子,妈和二妈的精力重要投在抚养孩子身上,二大继续放着家里的羊,田里的农活就剩大一个人在操持了。而在这个时候二妈却得了个长期肚子疼。


           王义诊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我们家,因为他是个医生。


           二妈那天给二大说,你给我找个医生吧。她一只手抱着哥哥,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整个人蜷曲在炕上,爬在一旁的哥哥不停地啼哭。


           太阳已经落山了,窑洞里暗的厉害。


           但二妈却得了疾病,这是二大非常着急的。在征求了大的意见后,二大给二妈找来了医生王义珍。那时候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还不怎么上医院,大小病一般都是赤脚医生来看。王义珍也是个赤脚医生,只是他的医术比其他的赤脚医生更有名一些,但看的也不过是头痛脑热之类的小病,当然他也是会看大病的,只是把大病当小病看而已。王义珍那时候还是比较难请的,但碍于大的面子他还是来了几趟。二妈的病在他的精心料理中的确是好了,大还专门杀了一只羊让二大送去作为感谢。


           那段时间里,二妈抱着哥哥和我常常坐在窑门槛上发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二妈是在盼望王义珍,直到有一天王义珍的出现。


           那天家里没有其他人。妈带着姐姐去锄草,大去赶集,二大还放着渐少的羊群,家里就剩下了二妈。二妈带着哥哥和我。


           妈是回家提水的,但发现水壶是空的。她心里埋怨二妈今天怎么忘记了烧水,但也没有多想,她怕姐姐在地里不安全,就急急忙忙的在灶房里烧水。一直到她把水提到院子里,才听见二妈在自己的屋里和一个男人说话。妈起初是因为好奇,觉得二妈怎么会和一个男人在屋里说话呢?难道是二大没有好好放羊。妈走进二妈的屋里,发现二妈正在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而王义珍坐在炕沿中,手里拿着一个镯子。妈一眼就看清了那是二妈嫁妆里面最值钱的一件。那一瞬间,妈说她觉得气疯了,她当时宰人的心都有了。一个女人不安分守己,勾引男人还把家里的东西往出送,这是良家妇女吗?


           你还是个瞎子呀,你的眼睛要明亮,那还有好人活的路吗?妈恶毒地诅咒她。


           妈给我说,她那一瞬间把世界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一股脑放在了二妈身上,虽然她并没有从口里说出来。妈只是用眼睛恨恨地瞪着王义珍,看着他尴尬地起身。王义珍并没有拿走二妈的手镯,他虽然有过犹豫,他冲着妈嘴角抽了抽,似乎要有话说,但一看妈那凶煞的态度,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二妈愣在那里,僵僵地站着,两只灰白的瞳仁半天闪动一下,那一刻在妈的心里,二妈丑陋到了极点。


           妈继续去锄地里的草了,只是她在地里整整流了一个下午的眼泪。妈说自己并不是气愤和委屈。妈哭二妈,老天已经把你整了个残疾,你就不觉得可怜,还要继续往崖里走,你眼睛瞎了你的心也瞎了吗?好不容易男人不嫌弃你,家里人不嫌弃你,刚刚过了几年平安的日子你就没有福享受吗?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可怜人难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可怜吗?妈也哭二大,你咋是个命苦的人,脑子摔了就算了,还娶了个瞎子,娶个瞎子也就罢了,但还给你胡生事,老天真不长眼睛啊,怎么一直要捉弄你,你前世造了什么孽啊?妈后来也哭大,你不是觉得自己是个能人吗,照顾不好哥哥,顾不好家,家里出的这是啥事吗,你给娶就娶个好的,娶上这样一个你害的只是一个人吗,你让这个家咋往下过呀……妈哭着哭着便不知道哭谁了不知道骂谁了,稀里糊涂地到了天黑。


           妈本来想让一切都过去,人嘛,那有不犯错误的。一天的眼泪把她的心流得空空的。在回家的路上,妈心里准备好了,只要二妈认个错,或者是心里有愧了,她都不会追究,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袖筒里的火袖筒里灭掉,家里的日子还是要过,一家的嘴还是都要吃饭,这样的闲事,少操些心更好,一个人错了,大家都不要跟着犯错。


           让妈难过的是二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妈回家后家里的一切都被二妈收拾的整整齐齐,猪喂过了,牛槽里还有草,切好的面放在案板上,锅里的水咝咝地响,那时候我和哥哥还躲在院外的杏树下面,渴望还没有成熟的杏子能从树上奇迹地掉下来。


           二妈什么都没有解释,她如往常一样,听见妈从地里回来,她就站在院子里喊我和哥哥的名字。那时候的我和哥哥也就是只能听懂自己名字的年龄。


           接着二大的羊进圈了,大也从集市上回来了,手里拎着给我们小孩子买来的零食。


           窑洞里非常的安静,大似乎觉察出什么不对,他在吃饭的时候不停地用眼睛瞅妈。妈一边吃饭一边把一些煮的比较软的面片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和哥哥刚刚吃了大给我们买回的水果。而姐姐却是个心细的女孩,她将一个苹果拿在手里,舍不得吃,这就惹得我和哥哥的眼睛一直痴痴地盯着她的手。妈好几次给我喂饭的时候,我却将头扭了过去,致使好几次面片子从我的嘴里掉在了地上。妈显然被我的眼馋惹恼了,看着我的样子她喝叱了一声,继而重重地一巴掌就甩在了我的屁股上。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用眼睛死死望着大,大并没有因此而动容,只顾吃着自己的饭。二大放下了饭碗,从地上抱起了我,擦掉了我眼眶边的泪水,并将我放在他的腿上。二大全身都是羊膻味,他的衣服好久没有被二妈洗了。


           窑洞里空气压迫的厉害。大的脸色渐渐由黑变白,再由白色变成紫色。二妈用手擦着她那灰白色的瞳仁,看得出她的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大生气了,大家都知道大生气了,因为二大和二妈在,所以大没有发做,大在二大和二妈面前即使将妈恨死一般都不会发作,一般情况下,妈看见大生气了,就会不再挑衅,但    今天妈却没有,妈将自己的饭碗墩在了炕沿上,转身出门了。


           大也放下了碗,就跟着妈往出走。


           二大冲着大大声说,你吃你的饭!


           二大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对大说过话,但这次二大喝斥了大。妈对我说,你二大一辈子都是个老实人,在旁人眼里是个傻子,但他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在有的时候比明白人还要明白。在我们这个地方,男人对女人动粗是常见的事,也司空见惯天经地义。妈是个贤惠的女人,大也知道妈的心,所以妈挨大的拳头很少,但那天,她知道大动怒了,幸亏二大的喝斥,否则妈说就不知道有啥后果了。妈说,她当时绝不会服软,那一刻,她连死都想好了,她觉得为了家的安宁她死也是值得的。在当时只要能挽救二妈,她是愿意死的。


           妈给我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说,我当时咋那么傻呀,真是傻的可怜。我要是死了,一家子人咋办呢?你姐、你,还有你哥咋长大呢?我一辈子都在后悔我那时候的想法。人不能冲动呀,冲动了心里就被鬼迷了,鬼迷心了就做糊涂事,做人要把心放宽敞些,不要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


           妈现在老了,话越来越多,说起往事,就没有个完了。









           大和二大要分家了,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大大从银川打来电话,质问大,你的责任心呢?大反问大大,那你的责任心呢?大大被大噎了回去,从此再不往家里打电话,也从此不再过问家里的事。


           我们分家受到最大的阻力是来自下塬里姑爷。他已经比几年前显得老了,腰弯了下去,手提着拐杖,从一百多里的路上骑着驴来了。他盘腿坐在我家主窑的炕中央,大声喊着大的乳名让他兑现家里一块牛粪都有二大一半的承诺。大一句话都没说,他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凭姑爷发落。但大到最后也没有松口。


           按道理,分家应该把庄里那些有声望的人都请来,这样才能体现分家的公平,也不至于别人说长道短。但大没有,在分田和其他家产的时候,就他和二大两个人。他只分给了二大十亩地,而且全是山地,剩下五十亩地全放在自己的名下,似乎为了给二大一些平衡,他将圈里的羊只给自己留下了五只,其他的全分给了二大。但谁都知道,羊说死就死了,但地永远是宝疙瘩。但大分的很狠心,家就这样分开了。


           我们家的院子出现了一道隔墙,大占了一大半,小半归二大、二妈还有哥哥一家人。


           没有人不骂大,特别是那些看着大长大的老人。一个最终算计自己弟兄的人可见是多么的卑劣。大家都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让大这个白眼狼欺骗了几十年。人的聪明要放在地方上,不然这个聪明就是上天瞎了眼。那段时间里大成了众人所指的不义之人。


           庄户里还有几家大的亲房当家,他的几个堂兄觉得应该将大好好地修理一下,让他能够从中醒悟过来,承担起一个男人该承担起的责任。但在当时,确实是没有人敢挑这个头,国法要比家法大,大家怕事情做过了头,弄得更为复杂。有几个人出面和大拉闲,想实实在在地听听大的想法。但大一听到这个话题,立马打断话头,这样就使人一点都不知道他内心的打算。


           日子得过。我们两家人都显得异常的平静。分家的时候,没有给二大家分牲口,所以大犁完了我们家的地就去犁二大家的地,二大家没有羊圈,羊都圈在我家的羊圈里,但二大每天都是将所有的羊一起赶了出去,晚上再一起赶了回来。从这些情况看,除了吃饭睡觉,我们似乎还是一家,但是,我们已经成了两家,因为妈与二妈不再说话。


           分家后二妈明显地比以前老了,也邋遢了,这些能从二大和哥哥的身上看出来。现在二大虽说继续放着羊,但家里的事样样都要操心,虽然不用犁地,但锄草、收割粮食,给地里上粪这些活样样都要干。每天二大将羊圈进圈里,就会提着两个桶去河里挑水,然后再给自己家煨炕。二妈除了做饭外,干活似乎比以前少多了。


           人都说啥人有啥福,二妈不用承担更多的家务了。


           我们两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往下过着。一直到我记事,妈还和二妈不说话。那时候我和哥哥比较生疏,在家门外的时候也一起玩,但只要离开其他同伴,两个人也就不怎么说话了,虽然没有大人教给我们该这样做,但我们都怕自己的妈妈生气,尽量都不互相去找。大有时候会让我去二大家拿个粪框或者草绳,我就依在二大家的门上说,我大要草绳呢?二妈就从她住的窑洞走出来,满院子摸草绳。一般二妈都能准确地将草绳拿给我。有时候我也恶作剧,故意把草绳从她的手底下拿开,等她把手挪开后又放回去,让她摸不着,二妈脸上马上出现的是茫然的神情。她会叹息,也会自言自语,我明明听见你二大把草绳放在这儿了,怎么就不见了呢?娃娃,你自己看看啥,你眼睛能看见,二妈眼睛看不见呀!捉弄够二妈后,我会装作惊讶地喊,我找到了!然后笑着从二妈家出去,任凭二妈的声音在身后喊,小心摔倒,慢点跑……


           开始的时候,我是把二妈叫二妈的,渐渐地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不把她叫二妈了,背地里叫瞎子。跟其他孩子说话,不说是我二妈家,说是瞎子家,那时候也不把哥哥叫哥哥,说到哥哥的时候就说瞎子家的那个娃娃。我这样对二妈和哥哥的称呼,似乎好长一段时间都得到了大和妈的默许,可能因为他们还觉得我小吧。但大和妈在我面前从不把二妈说是瞎子,他们总是说老二家。


           我对二妈的称呼从在背后偷偷地叫到后来明着叫,直到在大和妈面前公开叫,我的胆子变的越来越大。


           那天从外面回来,妈对我说,把这半袋白面提给你二妈家。我肚子里一下不情愿了,自家都没有白面吃还要把白面送给别人,我气冲冲地对妈喊,我才不给瞎子家送。妈说,什么瞎子家,那是你二妈!我才没有个瞎二妈,她是瞎子,不是我二妈!妈肯定是被我恼怒的架势惊住了,用眼睛盯着我。大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一巴掌就把我打翻在地,然后从地里捡起了一只布鞋,使劲地在我的屁股上抽打,他嘴里不停地说,叫你不叫二妈,叫你不叫二妈……


          面最后是姐姐送过去的,那时候姐姐已经很懂事了,而且已经能帮家里干一些较重的农活了。我躺在炕上,听着姐姐从二妈家回来,给妈说,我二妈给我二大做饭呢。我终于明白在我把二妈叫瞎子的这些日子里,姐姐从来没叫过,姐姐从来都是把二妈叫二妈,把哥哥叫阳阳。


           那次是大把我打的最重的一次,我躺在炕上一动都不能动,屁股上腿上的肉肿了有几指头高,而且又红又硬。最让我难过的是妈连看我都没有看一眼,我委屈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姐姐给我每天把饭放在面前,看一眼大的脸色就出去了。大继续忙着自己的事,似乎觉得我不存在。我是被大打伤的,但我的心里一点都不恨他,我觉得是自己惹他生气了,而且我感觉好像我一恨他,他似乎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知道自己不能没有他,所以我不敢恨他也不愿意恨他。但我恨妈,如果她来打我或者早早指出我的过错,我就不会惹大生气了,最其码不会被他出手这么重。


           我再也不把二妈叫瞎子了,我知道了,她既是个瞎子,也是我二妈,虽然她不和妈说话,那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再把哥哥叫瞎子家的娃娃,叫哥哥,有时候也叫阳阳,不过那很少。


           我一下子长大了,我知道二大一家人是我的亲属,二大二妈,还有哥哥都是我的亲人,别人可以歧视他们,我不能,他们是我身上连着的骨肉,我虽然有权利看他们不顺眼,但我不能像去掉手臂一样去掉他们。大说了,我是家里的男人,虽然自己还不是个承担起家庭重担的大男人,但这个担子我迟早有一天要承担起来。


           我开始往二妈家跑,只要没事我就钻进二妈家的窑里找哥哥。奇怪的是妈并没有现出丝毫阻拦,她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隔着我们两家的院墙喊我的乳名。我们两家的院墙并不高,随着我和哥哥的个头长高,墙顶我俩一伸手就够得着了。再后来我就开始在二妈家吃饭了,我发现二妈做的饭分外的香,二大放羊回来后,我们四个人就坐在院子里,一边拉闲一边吃饭。那几年二大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他给我和哥哥讲爷爷,讲大,还有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我和哥哥听的手舞足蹈的。有时候天很晚了,哥哥就送我回,从大门绕着感觉很远,我俩就背着大人,从隔墙的旮旯里往过翻,这边有他扶我,那边我就顺着墙角溜下去了。


           有时间哥哥也来我们家,在我们家吃饭,我也会和他对我一样,尽量让他多吃,渐渐地我两个人组成了一个统一路线,哪家有好吃的就在那边吃,如果有一天谁吃不上了,就想办法给对方留下,这样做竟然没有遭到家长的反对,而且妈在这件事上却默默地支持了我,我由此非常感谢妈。当然最嫉妒的是姐姐了,她看着我从二妈家吃了好吃的回来,就给妈撅嘴,妈笑着说,谁怪你是个女娃娃呢。


           我和哥哥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一天基本上都在一起。有时候我们也闹矛盾,但矛盾之后很快地就合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个哥哥还是好,那段时间我俩也闯了不少的祸,把扫帚拿来曲成了弓箭,用吃饭碗当飞碟,最严重的是将隔墙弄出了一个很大的豁口,腿一抬就过去。虽然这些坏事都受到过大人巴掌的奖赏,但一点都没影响我俩的交往。









           我和哥哥都长大了,姐姐也要出嫁了。


           出嫁姐姐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在中学里念书。我们家离学校很远,所以我和哥哥一直在学校里寄宿。


           那天中午,我还坐在教室里做作业,看见哥哥提着一包馒头从我的教室进来了。我知道大又来送馍镆了。自从我和哥哥上了中学之后,每周的三四大都会骑着自行车,从四十里外的村子里来到镇上给我们送馍馍。哥进来后,冲着我笑了一下说,中午没吃饭吧。


           我抬起来,看了看他那露着犬牙的嘴唇,说,吃了吗?


           吃了!


           谁借给你馍了?


           秘密。


           哥笑了,哥知道是谁。哥在我们高三四个班里,学习很突出,而且篮球打的好,所以青睐哥的人很多,这其中就有我们班的蔡雨,我感觉为了走近哥,她一直想从我这里下手。


           我和哥在宿舍里放好馍馍,出去和爹说话。


           爹告诉我们说,姐姐要出嫁了,让我和哥哥务必在周末回去,并让我两个人请个假送送姐姐。


           这似乎太突然了,姐姐要离开这个家去组建自己的新家庭。虽然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但没有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姐姐已经二十岁了,超过二十岁还没结婚的我们这里就叫老姑娘了。妈很早就说要把姐姐嫁出去,看来是这次如愿了。


           送走了大后,我一个人回到教室里。同学们都在午休,教室里没有人。我趴在桌子上,感觉到心里难受的厉害,为了家姐姐一天书都没有念,她承担了一切家务,挑水,做饭,喂猪,播收庄稼。她已经成为了我们家一个重要的劳力,而我一天呆在学校里,却没有为家分担过什么。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姐,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内心非常的内疚。


           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传来,赶紧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蔡雨轻轻地推开门,冲着我灿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在教室里,大中午的,也不休息。


           不想睡觉。我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句,希望她能不再搭理我。


           她不但没有回到自己的坐位上还直冲着过来了,坐在了我的对面。


           蔡雨看到了我发红的眼眶,惊叫了一声,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我笑了一下,说,没有。


           我知道你哭了,不过不想说就算了,一个大男人承认自己偷偷地哭传出去是一件丢人的事,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没什么,我姐要出嫁了我觉得心里难受。我一下子觉得这是个值得信任的女生,就把心里的事说了出去。


            哦,这样啊。心里难受是正常的,不过人都有这么一回的,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她以后就有自己的家了。


           我看着她似乎若有所思,不禁心里动了一下。蔡雨对哥哥是很有好感的,我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呢,心里有人了?


           我发觉蔡雨的面颊瞬间绯红,细嫩的绒毛在她的耳旁清晰地显露出来。我以前并没有怎么在意她,今天才发现她是一个令人受看的女孩。


           她歪了一下头,诡异地冲我一笑,有了!


           谁?


          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胸有成竹地对她说。


           你哥?大家都这么认为,其实他是很优秀,的确吸引女孩子喜欢,但我要的是做个平凡的人,更喜欢踏实的。你哥学习很好,我有时候是把他当做自己的老师。


           我没想到蔡雨这样对待哥哥,她接近哥哥的目的是为了学习,说实话,我一直以为她对哥哥是有非分之想的。其实,哥哥对她基本是视而不见,他的圈子里比蔡雨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他怎能留意蔡雨呢!


           我和蔡雨的聊天随着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结束了,从那天开始我把她对我的好不再和哥哥扯在一起。


           出嫁姐姐那天,来了很多人。这是继二妈娶进门后我们家二十年后又一件事情。这次除了爷爷的亲戚朋友,大的亲戚朋友,还有些来客是属于姐姐、哥哥和我的。当然这些人当中还有蔡雨,她和我们一大帮同学来到我家,来给姐姐送行。同学们的到来,使我和哥哥感觉到分外的有面子。总管特意把他们安排了两桌,而且让我和哥哥去陪,那一天,我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


           家里安排的是我和哥哥送亲,但最后却留下了我。因为送亲的人比较多,再者我留下来还能帮大和妈收拾一下家里的残局。听说我没有送亲,蔡雨和几个同学也没有急着回去,说要帮助我。


           送亲的队伍出发了,拖拉机扬起尘土从村口开了出走。姐姐的哭泣声还留在道路的树梢上,我的鼻子也很酸,我不知道她今后的命运是否能够幸福,但我知道从此后她可以不用每天都像个奴隶一样干那么多繁重的家务。这些年,我们家里的活越来越多,母亲的头疼病动不动就犯,父亲忙着外面,家里的事就全靠姐姐了。


           姐姐走了,就这样,姐姐坐着一辆开往村外的拖拉机走了,像平常坐着拖拉机赶集一样,不一样的是这次竟然有很多人送她,从此她多了另一种身份,成了一个男人的妻子,走进了另一个家庭。


           姐姐离开村口的那会儿,我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努力地让泪不要从眼眶里流出来,我怕大和妈看见,我也怕同学看见。我装作无意瞅了瞅妈,看见她不停的用袖口抹眼泪。


           家里一片狼藉,送走了姐姐,亲戚们似乎都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感觉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一个个离开了。早晨还热热闹闹的院子像是被超级狂风刮过一般,静寂又杂乱。妈让我陪同学们坐会儿,她收拾一下灶窑,同学们在蔡雨的招呼下和我一起将院子里拾掇了一下,借来的桌椅板凳放在了大门口,我按原来家里的样子把家具摆回原位,人多手快,我们家很快被还原成了本来的样子。


           和同学们在一起,我的心里面开始稍微好受了些 ,大家相互间不停地打趣抬杠。妈又将菜端了上来,对大家说,你姐姐出嫁了,家里空荡荡的,你们同学多玩玩,尽量今天能够住下来,这几天来亲戚,家里所有炕都煨着,宽敞着呢!


           大家高兴的惊叫起来,这是一个周末,难得食宿全包,而且有酒喝。妈这个平日里过日子算计的人,今天是给我给足了面子,虽然她一向对外人大方,但对小孩子这般放纵还真是第一次。


           或许是在学校压抑的太久了,大家一玩起来都像疯子一般,猜拳的猜拳,喝彩的喝彩,整个密洞里闹翻了天,声音有时候大的似乎都能将窑洞吵塌,同学们齐声不让我喝酒,怕我醉了没人招呼大家,所以我只能在边上和几个女同学在一起做好服务,给他们端茶上水,也忙的够呛。


           太阳一会儿就没了影子,窑洞里点起了灯。在灯光的照应下,同学们的舌头一个个发硬起来,还有几个已经吐过酒睡下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喝了几杯,虽然很少,但也感觉头晕脑胀。女同学有几个过去和母亲聊天,还有几个负责监督最后的挑战,我看见蔡雨坐在一边盯着茶杯,不时的将吃空的菜碟子拿回灶房。


           现在一切都结束,所有的同学都休息了。男同学安排在我住的窑洞,女同学和妈住在一起。


           桌子上的残羹剩菜都收拾好了。我坐在这空当当的窑洞,心里也空当当的。我能听见灯芯在燃烧的过程中发出哔哔的声响。姐姐出嫁了,我从没想过姐姐的出嫁使这个家一下字显得这么寂静。


           蔡玉偷偷地溜过来了。


           明明知道我看见她了,蔡雨还是冲着我“哇”的一声来吓唬我。她冲着我眨巴着眼睫毛,似乎有话要说,但却没有张口嘴唇。


           我笑着问她,她们睡了吗?


           都睡着了,我悄悄溜出来的。她诡异地对着我说。似乎我俩早已有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在这个夜晚来密谋。


           那你怎么还不睡呢?


           睡不着。她在我的面前歪了一下头,像极了一个调皮的孩子。


           你呢?你为什么不睡?夜已深了。她接着问我。


           我也没瞌睡,坐一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想了,每个人都要成家的,姐姐也一样,她只不过是开始了一段新人生而已。


           我说,我没有想她,我在想我自己。


           蔡雨惊讶地冲着我一愣神,她问,你在想自己?


           恩。我慎重地对她说,我不想上学了。


           窑洞里似乎刮起微微的细风,灯光在着细风中晃荡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我能看见她眼眶里忽然涌起了亮晶晶的泪光。










           哥哥考上大学的消息传进村里那会,我正坐在他家的田梗上歇干粮。


           自从我辍学务农后,妈就不在上地了,她的事由大来做。


          她在家里代替了姐姐的角色,而我却从大的肩头上接过木梨,每天准时上地,将我家的地和二妈家的地合在一起翻土,播种,收割。哥哥在周末的时候也来帮助,但我却希望他能像我犁地一样认真的学习,希望他能够考上大学,希望他能够有出息。


           今天,哥哥考上大学了,我在为他高兴的同时,但怎么也仰制不住自己的心酸。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真的,我感觉我眼眶的眼泪潮水一般往外涌。


           我为什么要辍学,我也可以上啊,那样我也可能考上大学,也可能有哥哥一样风光的日子,改变命运的日子,更何况是两家地呀,凭什么要我回来承担家庭的担子,他怎么就不应该承担呢?


           在这之前我多么希望哥哥考上大学。但这天来临了之后,我内心却从没有这么的不平衡,我躺在田地上,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依然看得见天空湛湛的蓝。


           晌午的阳光朗朗地照着,田野里温暖而润朗。蛐蛐在草丛中不停地吟唱。这是盛夏里的一天,这一天是我人生中百感交集的日子,我与太阳、耕牛、犁铧、土地、草丛、蛐蛐相伴,我听到来自自己灵魂最深处的声音,我无法在命运的行程中完成对自己的主宰。而我的伙伴此刻并没有同情我的心情,他们似乎像在看一件趣事一样漠然。这个世界处处温情、恬淡、坦然,只有我躺在松软的土地里不开心。


           送走姐姐后我感觉家里空了,而送走哥哥后我感觉自己的心空了。我割完麦子犁麦地,割完荞麦犁荞地,一直到挖完土豆,我的心才平静下来。


           天气凉了,田野里空旷起来,现在所有的庄稼都摞在场里,密的人都走不过去。冬天还没有到,秋雨说下就下,所以这个时候不易碾粮食,怕泡在雨水里。所以这段日子相对来说比较清闲。


           我背着其他人把我以前的课本还有哥哥的课本拾掇起来复习。


           这一年我们村子里通上了电,家家户户开始了置办电视机,大让妈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表示了自己的反对,一来觉得花费太大,二天怕影响我看书。


           白天干完必要的家务,我便在屋里睡觉,晚上等大和妈睡下后我偷偷地点上煤油灯学习。


           我终于知道了学习并非是一件苦燥的事情,相反,这种做贼一样的学习过程使我获得了从没有过的乐趣。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从鼻子里弄出两团黑乎乎烟鼻,但为了不引起大和妈的疑心,我却乐此不疲。


           就是在这年冬天,我十九岁还没有过完,出现了一件让我始料未及的事。


           我怎么也没想到大会安排我去订婚。


           我站在地上,二大和大坐在炕沿上吸旱烟卷。看得出给我订婚是他俩商量后的结果。自从哥哥考上大学后,二大的脑子似乎活泛了,家里的大事他一般都参与商量,虽然发言并不多,但似乎因为有了他的参与,使整个事件更具权威性。


           订什么婚?订什么婚?你们心里咋想的呀,我还不想找媳妇。


           大被我的质问激怒了,我清楚地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在我的眼前颤动着,他似乎生气地说不出话。半天后,他说,咱们做人总得讲个道德吧,你把人家娃娃哄回家就不理了,能是个事嘛,我们老先人几辈子没有做过缺德事。


            你们说的什么呀!我把谁哄回家不理了,我怎么就不讲道德了。


            大恼怒了,他冲着我压底声音说,蔡雨不是和你商量好地回去了吗?她给你姐说的,问咱们是怎么回事?


            二大也跟着说,你不好意思给你大说,你可以给我说呀,你这个娃娃,有啥事要给大人说一声,不是你姐说,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他冲我笑笑,似乎想给发火的父亲和和稀泥,接着说,好事好事!自己找上对象比我们强,好事好事……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什么时候和蔡雨私定终身了?但这话说到这份上我有一百个口都辩不清了。说这话的是我认识的那个蔡雨吗?是那个天真的蔡雨吗?还是我姐在中间添油加醋?总之,我觉得自己懊恼到了极点,不仅仅是订婚这件事,重要的是对我的诬陷,我什么时候哄人了,我真是承受着天大的屈辱呀!


           眼泪终于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我歇斯底里冲着大喊,你们还嫌我苦的不够吗?我放弃上学回来当牛当马,你们还要诋毁我吗?你们是觉得要我死了吗……


           我一口气说出了我所有心里的不快,我看见大颓然萎缩在炕沿上,他两髻斑白的头发显得更加零乱,嘴唇嗫嚅,被我呛的说不出一句话。二大也对我睁圆了眼珠子,惊咤地张开着嘴,半天也没有合拢。


           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冲着大人发火,我从没想过我会这样,但令人意外的是,大并没有对我进行家长家法,相反,他却扮演了一个失败的角色,更像是一个被老子奚落的儿子。直到今天,我想起大当时的样子心里都一阵阵发酸。他觉得在上学上他欠了我的,虽然到现在他都没给我说过。


           我回到屋子里蒙着头整整睡了一天,晚上,妈进来叫我吃饭,我说我不想吃。妈似乎想和我说说话,但我装睡着了。


           我为我不理智的行为非常后悔,希望大能原谅我的鲁莽,我的内疚感越深,越觉得自己与大越无法沟通,在家庭的生活中,我们都按着基本的分工完成自己的农活。我与大之间的交流明显的少了。有些时候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天气开始寒冷,温差越来越大,晚上不穿厚一点的衣服已经无法在门外干活了,这段时间,我继续着自己的学习,晚上把自己偎在厚厚的被子里,希望能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其实学习,不仅仅在学校里能够完成,在家里也一样能够做好。特别是文科方面的,我觉得在家里学习更自在一点,一本历史书我几天工夫就读完了,还做了一本厚厚的笔记,在每天早上起床后都温习一遍。


           要不是蔡雨跑到我家来,我不知道我和大之间这种僵持的关系怎么收场,是不是要这样永远下去。


           但蔡雨来了,准确地说她是背着家人偷跑着来的。


           对于蔡雨的到来,惊诧的不仅仅是我及我的家人,全庄子的人都惊诧,大家找各种借口来看这个和我私定终身的女孩。


           而对着蔡雨,我真是哭笑不得,大和妈对她却表现出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她每天都跟在妈的身后干这干哪,让人感觉她早已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我对她的冷漠却使我在家里显得多余。


           这样过了整整五天,我就煎熬了五天,但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决定和她谈谈。


           吃过晚饭,我看着她熟练地将大家的空碗摞在盘子里,去灶窑里洗刷。我跟在她的后面,今天我决定向她坦白,我还不想结婚,希望不要耽搁她的幸福。


           做饭在农村一般都是女人的事情,男人很少爬灶台,我当然也不例外,让男人扒锅挖灶往往是一家女性的耻辱。说实话,在即将与蔡雨展开一场深入的交谈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家的灶窑里灯光竟然如此昏暗。


           你做的饭真好吃。我尽量使空气流动的舒畅些,希望她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我能听出她微笑的表情。


           她说,是吗,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饭,家里人都批评我,没想到还受到你的表扬,听来还是让人心里很高兴的。


           没想到我竟然弄巧成拙。我看见她把所有的碗筷都放进了锅里,然后熟练地倒上水开始洗刷开来。


           我不知道怎么对她开口。在惨淡的灯光下,我几乎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我能知道她的心情和我一样是多么的不平静。在这个世界上人最难做的就是对纯真情感的拒绝,我实在不忍心去伤害她。真的,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对不起她。但我不能,我不愿在命运的安排下妥协,我需要勇气,需要一份坚韧和倔强。


           蔡雨,你知道,我已经是个农民了,我只知道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你应该有更好的前途,你很天真,我只会委屈你,你是能够找到好人的,你看,你又贤惠又漂亮,没必要在我家这样受苦受累……


           你是一时的冲动,但你会明白的,属于你的那个人不是我,你看你不应该来……你肯定会后悔的……你的未来肯定不是在这里……


           我这样语无伦次的表述,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但我还是一口气说下去,我怕我在说话中间稍微停顿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但我还是停了下来,因为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蔡雨将洗好的碗和碟子整整齐齐放在灶台上,又将筷子细心地插进筷笼里,还有勺子,抹布,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放在应该放的位置,似乎像一个听不懂话的聋子,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事。


           这会儿,空气寂静地厉害,我听见自己的耳朵发出嗡嗡的声响,她回过头又将所有的东西检查了一遍,才似乎记起这个空间里还有一个我。


           你说完了吗?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说完了就走吧。


           蔡雨平静地对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在和她说话之前我想她会号啕大哭,至少也会滴几滴眼泪。但是她没有,她对我刚才说的话竟然是充耳不闻。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我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你不就是想让我走吗,你直接说就行了,用得着这么绕圈子吗?其实我都收拾好了,你现在就送我走吧!我知道你会这样的,我太了解你了,你顾忌太多,该争取的不去争取,你就做梦吧。


           蔡雨站在我的面前,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很自然地帮我将领口捋了捋,按了按。


           我说,天这么黑,明天我再送你,晚上还是留下吧,再说我妈会说我的。


           你很在乎老人的态度?蔡雨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这种事还是我们做主处理吧,你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明天的一切都会平静,就算这些都不曾发生过。


           从内心来讲,我希望她能够走,虽然夜晚行路不便,或者说更让我感觉自己不近人情,但为了自己达到送走蔡雨的目的,我决定了送她晚上走。


           天并不是很黑,山川在月光下还能大致看出轮廓,它们像躲在一大片黑纱后面,偷偷地观察着我的举动。二妈家的狗叫了两声,却又沉寂了。我陪着蔡雨走出了我家的门口,沿着门前的路向村外走去。


           初冬的夜晚安静的厉害,寒气透过夜色不停地靠近人的身体。山路崎岖,我们行走在崖边沟畔.这是唯一通村外的山路,这些年虽然修宽了,但对于陌生的人来说,也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如果不留心在沟畔失足,必将摔得血肉模糊。


           我和蔡雨行走在山路上,起初蔡雨在前走,我跟在后面。可能是天气冷也可能是她感觉害怕,渐渐地就放慢了脚步和我走在一起,后来她就靠着我的身体。我们之间一直没有说话,谁都没有主动先说,就这样静静地在夜晚的路上走着。


           假如我一路不准备和蔡雨说话也有可能不会发现她其实一直在哭。我是看着她穿的单薄的时候才问她,冷吗?问了半天她却不回答,我低下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流。我帮她试擦眼泪,她脸上的泪水冰冷浸骨。


           你怎么了?是嫌我不好吗?我心里很内疚,还要明知故问。我们停在路上,她的双肩不停地耸动都哽咽地出了声。


           你看不到我哭就打算一路不和我说话吗?我来你们家怎么说你都该问原因吧,你可能烦我,但作为同学的情分你总该有吧。


           是我不好,你……随便骂我吧,反正这里没人,你打上几下解解气也没有人看见,只要你能高兴就行。


           蔡雨并没有接着我的话往下说,而是用袖口抹去了残留在眼角的泪水,蹲在了地上。


            我这次来是家里给我说亲了,他们觉得我该出嫁了,但我实在不甘心,为什么自己的事要大人做主,你们不是要我好过吗,那我就自己选择。那天在集上碰见你姐,我问你的情况,她说你现在夜夜都在偷偷地看书,怕家里人知道心里难过,其实你们家的人都早知道了,只是没有给你说破。


           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像针戳了一下,我想我来帮你干活,让你好好念书,即使念不出个名堂,满足你的心愿我就知足了,人和谁都得过,我为什么不找个自己了解的人喜欢的人?我想着我们在学校里那么好,以后一定会很好的,所以我就拒绝了父母的安排跑来了。


           没想到我肚子里的小渠渠家里人全知道,而且竟然传到了这个叫蔡雨的女孩的耳朵里,我的鼻子忽然一酸,心里面的委屈全化做泪水,我浑身想泄了气,骨架子酸软,本能地蹲下了身。


           我们相拥在路边坐了好长时间。


           我问蔡雨,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尽心了,当然是回去了,既然不能安排命运,那就让命运安排自己吧!或许今年年底我就结婚了。


           不知是哪里出现了一双手狠命地将我心揪了一把,我觉得自己内脏都撕裂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对蔡雨说,不!你嫁给我吧。


           她吃惊地抬起头,用手在我脸上抚摸了一下,问,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我证明给你看。我说完就站起来向沟边迈了过去。


            蔡雨像被毒蜂蛰了一般扑向了我,死死地抱着了我,她用牙不停地咬着我的胳膊和胸膛上的衣服,和着眼泪对我说,我信……我信呀………








           我没有想到自己忽然成了一家之主。


           直到有一天我把多余的粮食卖掉后,给大缴钱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家庭里说话算数了。大并没有拿钱,只是将钱看了一眼,问了一下粮食的价格,然后说,你们放着,看家里需用什么,放在我这儿你们用的时候不方便。


          大就这样把财权交给了我,他说的你们指的是我和我媳妇蔡雨,我们已经结婚两年了,日子虽然不富裕但相当开心,每天清晨我先上地,她收拾家务,在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她便提上些干粮,并给我泡一壶浓茶来到地里陪我一起歇缓,在我们这里叫缓干粮,我俩边吃边聊,商量哪块地里播种什么粮食。大已经不管地里的事了,他一般在家里割割草喂喂牲口或者给妈挑几担水什么的,只干一些杂事。蔡雨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妈多次劝她别去地里了,但她就是不听,她说自己一会儿不见我就心里没了着落,她愿意陪着我干活,这丝丝微微的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现在虽然晚上也看书,但我已经不打算高考了,只是觉得自己喜欢。我看书的时候,蔡雨就陪着我做针线,她每年都要给我、大、妈、二大、二妈每人纳一双鞋。我看着她的手被磨出了水泡,就劝说别做了,现在鞋又不贵,买着穿就行了,而她却说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不然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媳妇。


           日子就这么过着,与其说是我认命还不如说是我幸福。现在我的心里平静多了,觉得自己即使考上大学,也无非就是少干一些农活而已,但多干农活又有什么不好呢!家里虽然收成不好,但维持正常的生活绰绰有余。哥有时会从省城打回电话,问家里的一些闲事,我们一聊往往就是一个小时。他已经工作了。我哥上大学后与大大联系多了,通过他的关系,哥哥分配在政府部门,说是搞监督的,具体的工作我也不懂,反正就是很体面的。这些与我都比较遥远,他无论是个干什么工作的都是我的哥哥。


          大的意思很明确,家里一定要帮住哥哥把媳妇娶上,然后他就可以安心了,他一生的任务就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由我和哥哥做主了。


           对于哥哥感情上的事我所知甚少,曾听说大学时有个外地女孩在一起相处过,但毕业后分开了,我不知道他们还是否联系。这种事情我觉得媳妇蔡雨做的对,和谁都是过日子,我们为什么不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呢?我相信哥哥是有人会喜欢的。


           这两年收成还算可以,除了家里基本生活,节余下的粮食差不多有一万斤了,大还喂着两个小牛犊,在加上二大圈里的羊,凑个两万块钱差不多,如果今年收成再好点,还可以多凑点。


           我的想法蔡雨不但不反对而且还帮我更精细的计算,人一生能娶上一个贤惠的女人做老婆多好啊。


           秋后从不与老家联系的大大打来电话了解家里的情况,并与我谈了谈我以后的打算,他还劝我少生孩子。我的女儿红红已经三个月大了,我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不叫娘老子心疼。


           大大多次流露出想退休后回家里住的打算,问爷爷奶奶坟地里草长得怎么样。


           听了大大怀乡的情结,我的内心也如同五味瓶被打翻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看来人活到老,还是怀念生他养他的地方,而临退休的大大现在的心态或许有太多的思乡情结吧。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私自表态。一天大与我谈起他们小时候兄弟三人拔草喂猪的事情,他说大大那时候非常严厉,他们每个人的草筐都要挨着检查。我借着这个机会说了大大的想法。


           大半天都没说话,坐在那里卷了一支旱烟抽,后来说人都是有根的,到老了就想根了,他想回来就回来,山里这么多的地,那里没有他坐的地方。


           我看着大满头斑白的头发,心里想着他们兄弟三人拔草是什么样呢?


           农活随着季节基本干完了,天开始冷了起来,今年比往年的雪来的都要早。蔡雨把炕烧的很热,我每天除了担点水,就是喂喂牛和羊,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干。女儿已经能在炕上翻身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只要吃饱几乎不哭,她眨巴着眼睛开始认识这个陌生的世界,说实话,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抓着女儿的手,感觉她的心脏随着我的呼吸在有节奏的跳动。我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我早早地有了孩子,我可以把这一生没有完成的愿望通过她去实现。我要做的就是过好日子,让她不要有家庭的负担,不要像她爸爸一样因家庭放弃学业。


           现在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虽然我只是一个土百姓,但人对幸福的理解仅仅是他的身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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