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还想起那个深深印刻在心坎中的名字——百丈沟。之于我,它可能是一辈子的宝贝。
小时候,除了疯玩,最有趣的就是到了夏夜里,让奶奶摇着蒲扇,就着点点星光,坐在竹床上,听奶奶扯上几段山海经。奶奶是姓史,她也总能变魔术般地将史家的故事筛豆子一般抖落出来。什么八一公讨新媳妇啦,什么乌金手铐沉太湖啦,当然,最有趣的还是史贻直与百丈沟的故事。
史贻直是康雍乾三朝元老,乾隆近臣。乾隆下江南时点名要到史宰相家乡溧阳的“十里长山、百里长沟”玩个尽兴。龙船到了长荡湖,可让史宰相捏了一把冷汗。长山还好说,长沟就蒙不过圣上了呀。原来这长沟确也是水清鱼嬉、草木繁茂,但屈指算来,也不过数里。皇帝真的到了溧阳,看到此景,岂不是要龙颜大怒?这可是欺君之罪!足智多谋的史宰相心生一计,暗中将龙船之锚抛入长荡湖中,却让船工照样摇呀划呀,可是龙船三天三夜没出得了长荡湖的水面。乾隆皇帝大为感叹,溧阳实在是太大了,怪不得一个县拥有十里长山、百里长沟,只得退了到溧阳游玩的念想,颁旨回朝。由此,百丈沟拥有了很响的名头。
在百丈沟上,曾有一座石桥叫乌龟桥,桥畔有一座寺庙叫甘露寺。乌龟桥由甘露寺石碑搭建,碑上原有铭文,来往行人步履摩挲,大多数已湮没不清,只蹭得乌黑青亮。在我懂事的时候,甘露寺就已是一个历史的符号,数进庙屋全部改为民居,斑驳的粉墙和灰黑的屋瓦,和普通民居并无二致,仅留下一块《甘露禅院碑记》,嵌在一户还俗和尚家的院墙上,记录着曾经的香火氤氲。
我所居住的自然村离百丈沟畔很近,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道,将百丈沟串进了我的童年,成就了我孩提的乐园。百丈沟全然不像现在经过修葺的景观河,她自然、亲切:蜿蜒的河道宽窄不一,潺潺的清流,夹着密不透风的桑田、品种丰富的菜园,还有不知名的野花和水草,以及那些或可爱或讨人嫌的昆虫、或动听或嘶哑的鸟鸣,自个儿不紧不慢地哼着歌、赶着路,引得田野中的五颜六色都朝她汇集。就像一位很有个性的画家,随意挥洒间,总能让人动情。而我最怀念的还是那段自己带着小板凳,在百丈沟畔村办小学上学的日子。上学途中,必经过百丈沟,也必跨过乌龟桥。
学校就在村口,名曰建新小学,是名副其实的开放式小学。几楹平房围合,红砖砌的墙,黑瓦盖的顶,没有围墙,更没有森严的门禁。学校窗户实际上就是一个窗洞,没有窗门、更谈不上玻璃挡风,只有几根窗棂把关,不让”小讨债鬼”们窜进跳出。冬天风大,老师就会找来几张塑料薄膜,撑上几根竹篾,把窗洞补上;夏天炎热,大家就会一起动手,就让塑料薄膜下岗,换来凉风,也招来胡峰嗡嗡,听我们书声朗朗。学校教室内的地一律是原汁原味的泥土地,几块长砖垒砌,上面再加一块木板,就成了桌子。我每天的必修课就在这简陋的教室里完成。当然,要想坐着舒舒服服上课,就得自带板凳。所以,小时候上学,除了背上母亲亲自缝的蓝布书包外,带上小板凳是一件大事。父母工作忙,虽然有奶奶监管,但逮到机会,我便和村上的小伙伴胜利逃亡。我的行动路线大约是这样的:先吃了早饭,像模像样的去上学,一两节课后,趁老师不注意,就背着书包,带着板凳,偷偷藏在教室外墙边,屏住气猫着腰从学校外的菜田中逃逸。然后是回归到百丈沟边的大好田园中,和小伙伴们开始“野玩”——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夏日——可以在田埂边放野火、在小水沟中捉小鱼、吊田鸡,手气好的时候,还能捉上一些龙虾,逮上几只石蟹!当然,夏日里还有美味的桑葚。玩累了,就人不知鬼不觉躲进桑树田了,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一顿海吃胡吃之后,又甜又黑的汁水,弄得满嘴满脸满身都是,个个都成了大花脸。这时候,自己看着别人笑,别人看着自己笑,囔囔的声音大了,目标就会暴露。桑林边的农户听到响动,就会赶过来“捉拿”我们这些“小赤佬”“讨债鬼”。但一溜烟的功夫,“小赤佬”们就会变身岸上的鱼,飕地就四散而去,不见踪影了。第二天照样装模作样地去上学,老师或许会追问为什么前天缺课,小讨债鬼眼珠子一转,向老师撒个谎竟然也能蒙混过关。老师也往往不在意乡下孩子的野,只是笑笑,并不深究。这就是我蒙学的日子。像百丈沟边的一棵小小的野草,恣意地野性地生长。当中也经常挨着父亲的打母亲的骂,挨着村上更大更野孩子的拳头,但这却并妨碍我的快乐与自由。
在村小读了一年后,我被母亲扭送到了城里“正规”的小学读书。学校不再没有围墙、不再要自带板凳,洁净的青砖瓦房,窗明几净,规矩也是有板有眼。百丈沟畔的恣张惬意的生活似乎只能慢慢挂上句号,从此我也从一个野孩子开始皈依正途,年终也经常能捧个“三好学生”的奖状和几件小奖品回家,但百丈沟畔的快乐却从来不曾从我的记忆中挥去。
倏然之间,我们这个城市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自己,也从一个野孩子,成了人夫、人父,儿子也到了我当时“野”的那般年龄。时常带着孩子,行走在溧阳的山山水水间,让他在感受一下旷野的美丽,呼吸一下泥土的芬芳,或许,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这也是一种营养元素。有时,我也会停驻在这个城市的建设路路口,看着街上穿梭的汽车和人流,暗自思忖:那个被深埋在水泥路面下的百丈沟,是否还刻录着我童年的欢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