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不见,陈忠实明显瘦了。如同一匹长途奔腾刚刚收蹄的老马安卧下来,颧骨高隆,脸颊松弛,一双老眼更显深邃,头顶的苍发有些零乱,额头上的抬头纹像几道深深的犁沟,把睿智、宽厚、正直与苦乐播进眉宇之间……这位作家,平时就是一个普通的秦川汉子:喜好看足球喝啤酒,喜欢吃羊肉泡馍啃乾县锅盔,不过偶尔也会吟诗作联。听说现在他每天的案头工作都排得很满,为了潜心投入工作,原本需要人照顾的他却离开家人,独住一处,埋头写作。
此时,正坐在西安东门外“老孙家”牛羊肉泡馍馆的陈忠实,则全然是一匹志在千里的老骥,是一尊岁月与艰辛共同雕凿出的雕像。你绝对难以注意到他朴素的衣着,而他那青筋暴凸的竹节大手,那咬牙嘬唇很结实地一口紧跟一口吸烟的神态和既安详又似在焦虑沉思的木讷表情,让你很快地联想到白鹿原下那慷慨大度、尽职尽心、果实累累的陈年老柿树。
那的确是很有神采的树,也是陈忠实引以为豪的家乡植物。高大挺拔,魁伟壮实,立足在岭根原坡的石林滩地里,任风霜苦寒旱涝煎熬,总是根深叶茂、傲骨坚挺,如同它根下的岩石泥土,总是隐忍质朴,又桀骜不驯地冷眼审视着纷繁芜杂的苍生……
是啊,忠实自己正是这样的老柿树。他笔下的白嘉轩、朱先生和蓝袍先生们更是植根于同一片土壤的佳木奇树。眼瞅着西安市的高楼大厦和交通环道在向城外漫溢,哪怕白鹿原下的风景已经变得多么叫人愕然,但在他的心里总还是那一片村落书院、古庙晨钟,总还是瓦屋麦垄间的金秋火柿、灞柳风雪中的犍牛牧笛……他一直站立在故乡的土地上,真心拥抱生活,感受着大地母亲的恩情。
柿树是多好的一种树,灾荒的年月里很多庄稼绝收,柿树却仍是果实累累,成了农民的救命食粮;作家陈忠实也是那样质朴敦厚的人。记得作家路遥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讲:“陈忠实是个厚道人。上世纪80年代,他每每来作协开会或办事,总是弯腰扛着一袋子白面,一进大门,逢人便问‘要不要面粉?’他弄来的面,白细劲道,最适合吃揪片子!”忠实的为人厚诚在陕西文学界是公认的。过去面粉短缺,每人一个月只能领到十斤八斤,家里再有个老人病人,更不够吃。陈忠实当时是业余作家,“主业”好像是在西安灞桥公社担任书记,他省吃俭用地要让清贫的作家们吃上一碗面汤。
此刻,眼前的陈忠实刚吸完一支大号雪茄,看他仔细地捻灭烟蒂,认真地擦手,抿嘴端详着眼前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咽下一口唾沫。这是关中汉子做事的习惯,就像吼秦腔一样,讲究个庄严稳健,拉开架势,吃饭也不例外,何况是这令人食欲大开的泡馍。于是,这匹歇过劲儿来的老马重抖精神,操起筷子端起辣子糖蒜,小心熟练地将其扒入碗中。正要动筷张口,就听得有人敲门,还没等应声,却见一个素不相识的愣头小伙子闯进门来,怀里搂着一摞子书直奔而来,嘴里还抱歉地嘟囔:“陈老师,我是您的粉丝。我看到您在这儿,就跑到书店买了《白鹿原》,想请您签字!”忠实先是一愣,随即放下筷子,瞄一眼泡馍又咽一口唾沫,开始为读者签字。
热情的粉丝很不见外,刚等得陈忠实签完名,就又拿出相机,要求同他合影。忠实起先面有难色,但却没有拒绝,又是随和地满足了文学青年的要求。做着这些的他,始终一脸的宽厚。只可惜等到粉丝心满意足地告辞,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早成了温饭坨子。忠实并不懊恼,只是添一点辣子兑几勺热汤,呼哧呼哧吃得照样很香。待吃完泡馍,陈忠实又一次点烟静坐,陷入了惯常的安详与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