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1年的一天,我的爷爷踉跄在漫天飞雪之中。那天的风雪像一只只强壮的手臂从反方向推着我爷爷。我爷爷在雪地里一步一个坑地走着,风做的铲子铲起一块块雪球打在我爷爷的脸上。使我爷爷保持重心的是他怀里的一棵大白菜。我爷爷紧紧地抱着它,像抱着一颗金元宝。事实上,那年的白菜比金元宝还要熠熠生辉。我相信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我爷爷要是捡到一颗不能下嘴吃的金元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扔掉的。跟他在一起赶路的工厂里的同事们有的拿黄瓜,有的拿白萝卜。他们一边走一边闻到蔬菜散发出来的清香,这香气诱惑着他们的口水。当他们快到家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些偷来的蔬菜已经被他们吃的差不多了。而我的爷爷是个意志坚定的老党员,尽管一路上他反复与自己的肠胃做斗争,但他最终经受住了考验,把一棵完整无缺的大白菜拿到了我奶奶和我祖奶奶面前。那年我奶奶刚刚生下我爸,我祖奶奶重病缠身。那锅白菜炖的汤几乎是救命的。所以在此之后,我爷爷对白菜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当他闻到白菜的味道时,眼前就会飘上一场1961年的大雪。
2
当讲述完那年的那颗大白菜的事迹,我爷爷已经热泪盈眶,而我奶奶则早已流下伤心的泪水。她说:“我什么苦没吃过?不就是卖掉房子搬回老家住吗?我什么苦没吃过?”我妈和我爸坐在二老的对面,不吭一声。他们的屁股深陷在沙发里,脸色铁青。作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我从很小开始就学会了看大人的脸色行事。我知道事情不好,想溜回卧室,但已经太迟了。我听到身后我妈的怒吼。当我恐惧地转过身来时,我看到她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怒视着我,就像一块快要迸裂的玻璃。
我知道做出气筒是免不了的了。
“谁让你出来偷听的?!不好好做功课以后谁来养你?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以后你吃什么?你以为家里还能养你吗?你听着,现在咱们家穷了,别以为这和你没关系,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穷孩子了!”我妈说完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就哭了起来。爷爷咬了咬他的假牙,对我妈说:“你别跟孩子说这些。”我看了看我爸。他依旧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动一下就会觉得很累。这让我想起了非洲的一种河马,苍蝇落在它们身上它们都懒的用尾巴轰一下。有人说河马像哲学家。当然我爸并不是哲学家,他现在只是暂时进入了一种未知的冥想中。
我回到卧室。我知道大人们什么事都瞒着我,因为我是个小孩,怕给我留下心理阴影长大去报复社会什么的。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他们越想隐瞒的事往往越会露出马脚。我知道我爸的公司破产了,准确地说是被人骗了。那个骗我爸的叔叔曾来过我家。我记得他给我带了一大包糖,临走的时候还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叫我好好学习。我听话地回答他说我会天天向上的。我还知道为了还债,我们必须把自己的家卖掉,而且还得卖掉爷爷奶奶的家。我们一家人就要搬到乡下的老家的老房子去住了。
我从没有去过老家,只是经常听他们说起,说起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所以老家一直对我徒有虚名。
我突然有些恋恋不舍起来,我对自己的这间房间已经有了感情。我再一次躺在了床上,今天的床仿佛知道将来的命运,变得十分柔软、舒适。我下了床,拉开灯。灯十分配合地亮了。我关上它,它就听话地关上。我一时间不知道要干什么,就走到大门前,从门上的猫眼往外望了望。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用掂起脚就可以够到门上的猫眼了。记得在不久之前我还够不到呢。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成长。每晚我几乎都可以听见我的骨骼在不安分地微微作响。
我对这间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卧室此时充满了感情。我曾把玩具扔的满地都是,还在墙上画过各种各样的怪物,到了晚上自己吓自己玩。在这间房子里我挨过父母的揍,无数次地怨恨他们。也曾在这间房子里对天祈祷,让我的父母长命百岁,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而现在,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又重新坐回到书桌前,听着客厅里大人们的谈话。谈话的内容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的名字被他们重复了很多次。人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是很敏感。
我听到我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从此阿克就是一个穷孩子了!”当然,她的哭泣几乎就没有停止过。
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就只要继续琢磨本子上的数学题。本子摊开在桌子上,上面的数学题像是一团乱麻,等着我把自己套住。我毫无思路。
突然,一滴水滴到了本子上,接着又是一滴。本子很快湿了一大片。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那上面湿乎乎的,原来是我流出的眼泪。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流泪,可能是客厅里悲壮的气氛把我感染了。我连忙把脸上的泪痕擦掉,我知道被大人看见了只会雪上加霜。
外面仍然是大人们含糊不清地讨论,我努力地听了一会,仍然听不清楚。我知道他们是成心压低声音的。我只能听到我妈在叹息后总爱捎上的一句话:
“唉,从此以后我们家阿克就是个穷孩子了。”
3
我们经常聚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其实说是小树林,但除了杂草还是杂草,还有一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木板七横八竖地躺在草丛里。有些木板上面钉着狡猾的钉子,如果你一不注意就会刺破你的脚掌。所以许多家长坚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去小树林里玩。于是,我们几个好哥们就有了一个聚会的场所,无人打扰。
今天是星期二,中午时分我们几个从刻板的教室里逃出来,聚在这里。刚刚上学的时候,我们都可怜巴巴地等待着周五的降临。后来我们就厌倦了,干脆约定每天中午都逃出来,在这里玩。于是到小树林里玩成了我们每天坚持上学的动力。老师开始的时候对我们十分严厉,经常打电话约见我的父母。但他们显然对生意更感兴趣。几乎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我的父母都在外地,由于学校无法报销飞机票,所以家长会我的家长的椅子总是空着的,这让我很有优越感。在老师眼里我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他们虽然是人民教师,但也是有底线的。他们也就慢慢地不管我了,任我自生自灭。
以上是我的情况,我已交代清楚。而其他人的情况我都不了解,总之他们都各自有脱身的方法。
现在,我们一帮人都聚齐了。我们就坐在杂草里。小五则很斯文地拿了一张报纸垫在屁股底下。他换了一条新裤子。我们大部分人一般都是拍拍屁股就走。
我们大眼对小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玩什么。那时学校附近的网吧已初具规模,但主要是高年级学生的天下。我们那时年纪太小,网吧老板总是死活不让我们进,说是上面有政策。其实我们知道那老家伙钱已经挣得足足的了,不想为我们冒风险罢了。
能够加入到我们这个圈子里的,都是有那么两下子的家伙。比如坐在我左边的阿金,他是我们中第一个敢离家出走的人,他最想干的事是周游世界。那时我们对很多事都没有什么概念,或者说,和你现在的概念不一样。
坐在我对面的旗子,则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他长的高高大大,曾多次和高年级的人干过架,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虽败犹荣。
而我呢?
我在他们中间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伙。我能为加入这个圈子而感到由衷的荣幸。我唯一的特长可能就是会讲故事,会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经常帮他们写检查或者情书。我会使很多严肃的句子,比如“上述事件我已交代清楚,请各位老师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样的句子让他们自愧不如。
中午的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着,天气已经变凉了,所以这样的照耀很舒服。我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群黑压压的蚂蚁在围攻一只虫子。那只虫子挣扎了几下最后放弃了抵抗。蚂蚁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它们彼此用触角交谈着,想把这个捷报传递到更远方。
我想我应该首先打破沉默。于是我张了张嘴。
我发现他们果然注意到我,把眼光都一齐投到了我身上。但他们显然以为我就要讲故事了,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只好说: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要讲故事。而是要讲讲最近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
“阿克你真逗啊。”小五一边用小木棍挖着沙土一边说,“你自己的事不也是故事吗?”
我恍然大悟。是的,我自己的事讲给他们不也是故事吗?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这件事正在发生,我还看不到它的结果。我佩服小五的明察秋毫。
我看了看阿金。他似乎有些不同意小五的说法。他不知何时把他的外套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阿克是我们的兄弟,他的事怎么能和故事一个样呢?”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小五没有说话,继续挖他的土。
总之,我说起我爸的破产和我要搬到乡下的事情,和我以前讲故事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决没有我妈那种声泪俱下的效果。
“我妈说以后我就是个穷孩子了。”我以这句话作为故事的结束。本来我还想解释一下,但我发现我不知从何解释,便住了嘴。
他们沉默片刻。这个故事让他们没有料想到。
“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阿金首先问道。
“我也不清楚。”我如实回答,“但我要搬到乡下住了。”
“到了乡下你还会看我们来吗?会想我们吗?”旗子说。说完他可能觉得这话有点矫情,便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
我站起来,由于坐的时间太久了,我可以听见关节噼啪作响的声音。我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成了穷孩子你会怎么样呢?”小五说。
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作为穷孩子的我和之前的我会有什么区别。我感觉我的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个沉重的东西,但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这时一阵风吹来,我心里的东西仍然纹丝未动。
阿金突然说:“那阿克你是不是要变成乞丐,沿街乞讨啊?”他的声音已经进入变声期,嗓子粗犷而刺耳。他的话引起了他们一片笑声。说实话,当时我有些恼怒。我眺望着远处的云彩,阳光照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有点后悔告诉他们这个。我走了自然会有新的人加入他们的圈子,而我的故事只会被当作笑料被他们提起。鬼才相信我会去想这帮家伙。
现在,我依旧可以感受到那时强烈的光线。我早已原谅了他们的取笑,我明白孩子们是不能忍受当时那种有些压抑的氛围的。而那种氛围正是我带给他们的。
等他们笑完,我说:“我的事你们就别告诉别人了。”我知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们都点了点头。
我第一个朝教室走去。
下午又听了几节课。老师在讲台前眉飞色舞,粉笔屑落到肩上。一小截粉笔头滚落到我脚边,我用脚把它碾碎,看着它变成了粉末状的一堆尸体。我靠在木制椅背上,等待着放学。
铃响了。老师恋恋不舍地放下粉笔。同学们纷纷涌出教室。我磨磨蹭蹭地最后一个才走。班长看着我说:“你磨蹭什么哪?你最后一个走,那你就负责关灯。”
我点了点头。收拾好书包,我把灯一排一排地关掉,最后还细心地带上了教室的门。
4
走在街上,阳光依旧很和煦。明明都快要入冬了,可一点也没有冬天的迹象。我低头走在人群中。我是一个谁也不会注意到的毛头小子。我每天放学都重复着相同的路线:从学校走大概200米到达车站,坐车大约20分钟,下车走500米,过一条马路,就到我家了。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下来。
现在,我正站在马路对面。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辆川流不息。对于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人与车的竞争在所难免。我静静等待着车流出现的空隙。
今天的车似乎格外地多。我试探性地伸出脚,但一辆逆行的摩托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把我惊出一身冷汗。一阵风吹过,衣服冰凉地贴在我后背上,让我很不舒服。在我眼前,这条每天都要经过的马路似乎变成了一条怒腾的江水。没有任何空隙留给我。
我估摸着已经过去将近10分钟了。可我还困在马路这端。最后,终于有一大帮酒气醺天的家伙帮我开辟了一条道路。我急忙跟在他们后面。我回头望了望,感觉还有些心有余悸。
当我来到家门前,我掏出钥匙,门却半天也捅不开。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子:锁已经换了,这间房子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它已经属于别人。我在门上靠了一会,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是我拿错了钥匙。我打开门时我可以听到我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仿佛这个家是失而复得。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每年到这个时候天就黑得一天赛着一天早。我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发现我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吓了一跳。她穿着一身黑色毛线衣。让人觉得像是一块礁石。我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妈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的语气像是一块石头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天平。现在,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审问者,而我则是她的嫌疑人。我讨厌这样的气氛。我有很多次都思考为什么每次一交手我总是处于下风,最后我得出结论:因为那个人是我妈。我只能皱着眉头表示抗议。
“我……”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你是不是又跟什么阿金他们混在一起了?”她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这是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举动。我只能把眉头皱得更紧,并且努力地控制住内心的恐惧。
“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些坏孩子?虽然咱们家穷了,但也要有志气!你以后不允许再跟他们在一起了!”
我的恐惧感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不适感。我感到全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我说:“妈,我累了,我想上床休息了。”说着便转身往卧室里走。
我可以听见我妈穿着拖鞋在地板上跑来的声音。她从后面抱住了我。她贴着我的脸,说:“我的儿子,你千万不要学坏啊。咱家穷了,你爸不可能再翻身了。但你千万别学坏呀,否则我还有什么盼头?”她的泪水滑落到我脸上,很烫。我只感觉到一阵冷气像条虫子爬过我的全身。
我躺在床上。
家庭会议正在客厅举行。已经很晚了,我看了看床头的钟表:现在是凌晨两点钟。他们以为我睡了,但对我还是不放心。我妈细心地关上了房门。他们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到他们的话了。
我躺在床上。窗外是月光与灯光,照进屋子里,照在床单上。这座城市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所有的灯光。它就像以前我听说过的一种怪物,它有上百只眼睛,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它才会闭上所有的眼睛。后来我知道那只怪物叫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我可以听见激烈的争吵声,内容涉及搬迁的事宜,以及爸妈离婚后财产的分配。当然,还有我的归属问题。我爸妈都不愿意放弃我的抚养权。他们自然有着他们自己的衡量与打算,我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躺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要讲。像个商品那样忠诚。
好吧,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用我少年的头脑也能想明白,像现在这样的争吵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可以想象到,我妈会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摔门而走。我爸会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用曾经商人的大脑思考如何使自己在这场纠纷中处于不败之地。我妈也不会闲着,她可能连夜就会去找律师,寻求法律途径,她会对律师说她一刻也等不了了。我的奶奶会在一旁抹眼泪,而我的爷爷将会再一次想起1961年的那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