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拱了几十年的桥总算把它的背脊放平。这是一项惠民工程。笔直宽阔的桥面与路面衔接得天衣无缝。桥像手掌将两条老死不相往来的路握起来。它一步跨过一条波澜壮阔的河,就像我小时候跨过一条沟渠一样轻快。桥用肢体语言告诉我它是梯形的,它是路的逗点,是缓冲,是可以停车远眺的风景。如今它进化成直线。桥堍已被设计者简化,或者说抛弃。汽车与行人不能容忍桥堍的存在。
世界上本没有桥。人的路走得太多,把一条路走尽了还想着去走另外一条路,于是便有了桥;桥走多了,走出了经验,走出了窍门,桥开始演变成路。当桥成了路时,江南小镇的背影也慢慢模糊。
有多少人会去关心一座桥的前世今生?我在这个小镇上白活了三十年,到现在还叫不出这座桥的名字。桥下的河叫“赛马港”。河面上船儿能“赛马”,可见其宽。滔滔的河水日夜不息地流向更宽广的河流。桥堍旁是码头。一艘艘轮船满载着湖砂、石子、八五砖,从远方驶来停泊在码头上。货物到了需要装卸,一项职业应运而生。他们是一群脚夫,在吾乡俗称“打野鸡”、“野鸡队”。他们与广泛的性工作者拥有相同的称号,一样地靠身体、力气、青春吃饭。做野鸡而能成队伍、成规模,不简单,近乎无敌。事实上的确如此,看了脚夫们的劳作场面你一定会惊叹水乡男人的威武雄壮。
脚夫大多是来自农村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肌肉虬结,背宽脚粗,孔武有力。有的常年做跑码头生意,有的只在农闲时才出来帮衬生计。一辆大号脚踏车、一对簸箕、一根扁担就是他们的全部吃饭家当。他们一身短打装扮,脚穿黄跑鞋,颈脖子上挂一条破毛巾,日则集聚桥顶,夜则各归其家。这座桥是他们的根据地。有货船来时,雇主便去桥头点兵,挑中的多数是老熟生意。船靠了岸,放下几块跳板,船家喊声“开工啦”,脚夫们挑着空簸箕上船去装货。每次负重都要在百斤以上。扁担搁在肩上,常年累月地摩擦,长出一个硬且厚的肉垫来,驼峰似的,里面贮满艰苦岁月的磨难与历练。脚夫们扛着扁担,半低了头看着脚下,两手前后搭着扁担上的麻绳防止簸箕转动、晃荡,嘴里哼着“吭呦——吭呦——”的调子,起脚从溻水的船舷走到跳板上。狭长的跳板富有弹性,吃重后像琴弦似地抖动。脚夫们控制着步伐既稳且慢地走过跳板。上了岸才放开手脚,甩开步子如飞地往货场去。卸完货,有监工在旁记账,和记选票一样在各自姓名下面写“正”字。一个“正”字有五笔,笔数即代表次数,通俗易懂。几个来回后脚夫们汗如雨注,浑身湿透,破毛巾绞得出水来。到太阳落山歇工时分,身上的汗水早已流尽,留下两颊簌簌的盐霜。算好工钱,疲累地骑着脚踏车回家。家里的女人开始做晚饭了,远远看见自家屋脊上升起炊烟。
桥上的脚夫们并不只做挑脚担。有时码头没生意,他们也会去为种田大户插秧打药、割稻刈麦;或者去建筑工地打散工;偶尔有钱人家办喜事,贵亲戚里无人帮忙,主家便去桥头叫几个脚夫来“抬板君”(跑堂)。这些工作相对挑脚担来说省力许多,而且东家除了付工钱外还管饭,有的还管烟酒。总之,脚夫们只要是卖力气的活都情愿去干。
从事脚夫的职业无需本钱、技术,需要的只是力气。无疑,他们的社会地位是低下的,仿佛并不在“士农工商”四民之列。他们的生活极其艰辛,所得却是那样的少,勉强一家糊口。如今陆路交通发达,已经很少有货物走水上了;加之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脚夫这项古老的职业已经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可是,脚夫们努筋拔力的劳作场面却一直深深印在我脑海。在我觉着,他们身份卑微但精神却闪烁着无比的辉煌。在他们身上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犟劲,有一种勇于与贫困生活相抗的豪气。脚夫们就是这样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改造生命。
劳动,无论在怎样的时代背景下永远是最光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