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在“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展览”活动中,我有幸看到了傅雷先生写给傅聪的第一封家书。这封家书写于1954年1月18日,用毛笔所书。我们知道的傅雷是杰出的翻译家、艺术评论家,但,我们也要知道,他又是优秀的书法家、收藏家。近几年,我研究了傅雷致黄宾虹的手札,对傅雷的书法才情有了新的发现和新的理解。傅雷致黄宾虹的一百余通手札,具有严谨的法度,内敛、典雅,体现了尚通脱、简远的魏晋书风。置于当代书法界,傅雷的书法也是别具一格的,具有强大的审美力量。
傅雷的手札恪守传统礼仪,平阙分明,谦词、敬词使用十分准确,从中不难看出傅雷对二王、苏东坡、米芾、黄庭坚等人手札的精心临摹和刻苦研读。
我是在发现傅雷高超的书法才华的背景下,重读了《傅雷家书》。初读《傅雷家书》的时候是上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启蒙的年代,我们反思了导致傅雷悲剧的体制性因素和文化局限,确认了自由思想的重要和对社会的必要批判。《傅雷家书》中的理想主义光芒,照耀了我们的青春,是我们迷茫中的精神指南。应该说,《傅雷家书》贴近我们的内心,傅雷的理性、情感、智慧,以平等、和气的口吻传达了一位父亲的文化思考、生活经验、价值观念,是最纯粹、最本质、最没有意识形态的导向。这是一本温情的书,是一本友好的书,包含着一位父亲炽热的情感和伟大的爱。
《傅雷家书》的生命力是永恒的。20多年后,我重读了《傅雷家书》。此时,我也当了父亲,面对天真烂漫的儿子,自然想起《傅雷家书》。我试图在这本书中找到与儿子对话的精神渠道。
由于对傅雷书法的关心,每每读《傅雷家书》,就会想象傅雷书写家书所使用的工具是硬笔还是毛笔。当我看到傅雷致傅聪的第一封家书是用毛笔写成的,我就想,傅雷是用传统的方式,也就是中国文人的精神仪式,与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进行沟通。也许傅雷是想让傅聪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当傅聪看到来自家中的手札,自然会想到中国五千年的文明,与生俱来的骄傲,会让他不孤独。
傅雷不是一位轻松的父亲,也不是一位轻松的文人。他的精神苦闷和内心冲突,常常出现在他的文字之中。写于1954年1月18日的手札,我读了数十遍。这封情真意切的手札,首先勾画出傅雷一家浓郁的亲情。傅聪去域外求学,是傅聪对自己的超越,同时,也意味着痛苦的分别。在这封手札中,我们读到了这样凝重的文字——“车一开动,大家都变成了泪人儿,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沈伯伯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的惊醒。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赎不了这种罪过!这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远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傅雷的性格是多么的骄傲,甚至是一位有洁癖的文人。然而,这封家书让我们看到了“怜子为何不丈夫”的傅雷,让我们看到了一位父亲最柔软的一部分、最美的一部分、最闪光的一部分。
傅雷具有现代人格。傅雷所处的复杂的年代,个人常常被工具化、矮化,甚至妖魔化。让我们骄傲的是,傅雷有人格,也有现代人格。他敢于反思自己,能够修正自己的问题,进行自我批评。这封手札,傅雷坦诚而真挚地向自己的孩子敞开了胸怀。这是有大气度的人,有深刻思想的人才能做到的。
傅雷学贯中西,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好和熟悉,体现在他的书法和他的手札之中。同时,他又深受西方文艺复兴思想的影响,有平等意识,有爱,有理想,讲诚信,不妥协,节制物欲,重友谊,等等。《傅雷家书》中的傅雷精神,恰恰就是傅雷基于中西文化交融中的爱与责任,以及对现实的忧虑、对未来的清醒认识。
我敢说,《傅雷家书》是中国人的精神绝唱。同时,我也敢说,像傅雷这样的父亲已不多见。当下中国重器物,轻精神,大多数的父亲热衷于向孩子们传授谋取权位和金钱的手段,以极其功利的心态,把厚黑之学常态化。今天,我们重提《傅雷家书》,显然与上世纪80年代不同。那个清贫的时代,我们的内心还非常富有,我们还有力量憧憬未来。可是,眼下物质财富不断膨胀,我们的内心却十分焦渴,我们的精神也十分萎靡,我们对未来越来越没有信心。
种种陋习和荒芜,源于好父亲的缺失。为此我说,傅雷不仅仅是傅聪、傅敏的父亲,应该是中国人的父亲。他的坚强与软弱、才能与性情、善良与悲悯,都会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