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汗涔涔的……天花板、墙壁、地板、虚掩的木门,最显眼的地方,最隐秘的角落,看得见的潮湿爬满每一件事物的肌肤。
南方的4月,阴雨绵绵。天晴的日子掐指可数。日历上春天的角落,冷空气卷土再袭。
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议论这场回潮的时间长短。人们的神情夸张,无一不倾吐怨恨,却无可奈何地默允天气的嚣张跋扈。
父亲正是在这个时候病倒住院。病因是脑梗塞,右侧手脚麻痹,不听使唤,令人猝不及防。我听到消息,已在北京待了一个半月。4月初的京城迟迟未能入春。那些本该吐绿的植物无动于衷,连“送暖”信号也杳无踪影。沙尘暴天气往返几次,连开窗透气的机会也不给。一眨眼,窗台、书桌、书籍、被单上都能掸落微尘颗粒。媒体说,那是近10年北京入春最迟的一年。而对南方长大的我,这个降临在北方的春天,在交叉奔跑中写下灰色、焦虑、忧郁等关键词。
从京城回湘,递入眼中的葳蕤的新绿,在婆娑的雨中萌发,却一点也不灵动。脑梗塞,我反复咀嚼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词语,在民间说法中,它等同于中风、偏瘫,一个人的后半生要跟一张床或一把轮椅相伴。
59岁的父亲迅速地把自己搬进了老家县城的中医院。他被疾病打倒的身体,也成了亲人朋友在这个春天议论的又一话题。在大伙儿的记忆中,他为人大大咧咧,行事干净利落;他年轻入伍,一贯自诩练就一副好身体;除了多年烟龄曾经造成支气管炎的病史,以及他近年偶尔提及却又藐视的胸闷失眠外,从未有其他不适;他敌视医院,他吹嘘去医院从来都是看望别人。
病袭如山倒。父亲清晨一觉醒来,发现右侧肢体麻木无力,手脚不听使唤。“敌视”的他只能举单手投降。父亲说,之前两天他就有不祥感觉,右手乏力,举箸不稳,脑鸣厉害,走路时跑“单边”,“无缘无故的”。他的总结激起家人的抨击。
“怎么会无缘无故呢?积劳成疾,祸根都是抽烟、缺少运动。”“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阴冷潮湿,寒从脚起,我早说过毛衣毛裤先不要脱……”母亲在一旁数落。
仿佛父亲的这场病成了春天潮湿的罪过。
24床,吊水。24床,量血压。24床,测体温。24床……父亲开始有了一个数字名字。他还念叨着4·14,他的身体在这一天早晨就不听使唤了,而这个日子还同世人瞩目的玉树地震连结在一起。
他那么安静地躺在“24”这个数字上,睁开眼睛看着输液管中药水一滴滴地把时间带走,打开嘴巴吞下一把白色药片。简式床头柜上摆着熬好的中药,密封在一只玻璃瓶内,褐色的液体,让胃苦涩难受。还有尼莫地平片、阿司匹林、消炎利胆片。现在的父亲,感到了身体的孱弱,生命的虚无。曾经强大的敌视早已粉碎且抛之脑后,医生的药嘱言听计从。喜欢历史战争片的他开始关注一档健康节目,认真记下那些能降压、软化血管的蔬菜、水果,及什么时间段食用效果最佳。
对于发病的原因,父亲躲在被子里掰着左手指头,一项项地排除。他倔强地要找到真正的诱因,因为医生说的那些因素他都不曾有过。
我们都没在乎他的寻找,更是否定那些理由。结果摆在眼前,需要的是对结果的诊治,而并非要从可预防的过程开始。我说,有许多隐疾是不为人知的。
父亲点头,对我们的不冷不热流露出沮丧之情。我们劝慰他不要精神郁闷、过分紧张,一切波动的情绪都对治疗无益。而他总要对母亲照顾中的举止挑剔三四,声音震响到过道。父母亲结婚30多年,就没间断过磕磕碰碰,可他们仍然一直在一起,也许一辈子也改变不了。我习惯了他们的争吵,左耳进右耳出,不在心头过夜。
别争了。我有时轻声地劝阻一句,像和事佬一样。面对我这个不能常回家陪在身边的儿子,他们会知趣地选择安静下来。
我心头掠过一丝骄傲,但很快在安静的病房,在潮湿的空气中,被愧疚和难受击垮。
中医院坐落在县城的老城区,许多农村的中老年人都愿意选择到这里就诊。一般的病,他们是舍不得出门的。而到扛不住非得上医院的时候,他们从医生那里发现,那些蹦出来的病痛不是靠吊一两瓶水就能治好的。他们手持绿色的合作医疗本,故作放松,却反复计算口袋的钱,面对治病所需过程,他们更相信或者是宁可把有限的钱花在几块、十几块一服的中药上。
我很早就离开了老家,对这所医院的可信度,我理所当然持有怀疑。医院里的樟树也就在春天的几场风雨中换上新绿,这种绿,曾是我抒情赞美过的。此时,我心事重重,径直从医院窄小的大厅穿过。挂号划价处,药房,内科,外科,神经科,骨科,B超室,急诊,住院部……陈列在两幢连体楼内。院落的布局和设施凸显陈旧,尤其在这潮湿季节,散发出格外冷漠和衰落的气息。
我赶到父亲身边时,他已经住院治疗了9天。为了迎接我的归来,他剃掉了拉碴的胡子,凌乱的头发梳得略有分寸。见面之后的问候轻声翼翼,我从父亲的神情中读到一些隐藏的快乐。母亲后来告诉我,他不让人告诉我住院的事,却又不时念叨我在北京的学习生活,甚至对我归途中因事耽搁的一天耿耿于怀。我接过母亲手中的活,帮父亲按摩右手。过去这只在我的身体和内心留下温暖的手,仿佛悄然改变成身体舞台上装饰的道具。
没有恢复知觉的手,指头蜷曲,皮肤触摸到的是冷沁,粗糙,硬化。被时间和病痛侵蚀的改变令人大骇,动人心魄。而另一只手背,起皱的皮肤和暴起的血管上,星罗棋布地驻扎着紫色的针眼,无可避免地激起旁观者心中一阵绞痛。
父亲说,治疗有效果,右脚能够下地行走,右手开始有了细微的知觉。我从长远的角度劝慰父亲保持平稳情绪,在未来的日子学会保养身体。其实我是在缓解自己的紧张,我不敢想象一个终日躺在病床的父亲,带来家庭生活前进道路的“转身”。
天气跟随父亲身体的起色有了好转的迹象。我回家第二天下午,太阳从云层勉强挤开一条裂缝,它的露脸虽然短暂却让潮湿为之震颤。陪父亲绕着医院的池塘散步。池塘的水面上漂着一大片墨绿的莲叶,角落抛弃着几只沉在水面下的苹果核、啤酒易拉罐。“死水微澜”,父亲和我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个词语,来自我们共同阅读的记忆。他问了我学习工作上的一些动静,然后在天色暗淡的瞬间,说到了死亡。父亲说,他并不怕死,只是弟弟尚未成家,他的任务没完成。父亲又说到兄弟情谊,以及儿子对母亲该有的孝顺……我有些沉重地听着,更多的是在内心排斥父子之间探讨生死的话题。我觉得骨子里传统的他想得太复杂了,我理想地期待死亡是将来的事情,在将来还未降临的时候,这种谈论就是虚妄之言,毫无意义。我的这种自我欺骗不断加剧,当我的耐心不能够承受时,就粗暴地打断了他。我说,你的这小毛病,很快就养好了。我的声音比心中的音量要低,甚至努力散射出阳光。我还清醒地意识到面对一个病人,肩挑着不让他负担另外心事的责任。
医院是个不适合人久待的地方,况且对于一个拒绝医院的人。那些躺在病房插着针管的人,那些前来治病候在走廊说话的人,那些看病人的人,不知身份底细的人,都从你视野之外跑进来。他们进进出出,脚步声踢踢沓沓,说话声或轻或重,还有急救患者家属的疾呼长叫,给人心头蒙上一层阴翳,或是一拳重击。而从父亲卧床的角度望去,医生的脚步总是那么急促,病人的神色总是那么茫然和慌张,而探视者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父亲加剧的忧郁也可能源于医院的嘈杂环境,以及疾病缠身时的胡思乱想,我是这样理解的。父亲的病房是三人间,除了一个上午来吊水的中年妇女,其余时间他拥有宽裕的安静。但他毫不在乎这种宽裕。他迫切地盼望回到过去的自如行走,离开这鼻孔里24小时充溢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
父亲一边打点滴,一边给我历数医院的破落,医生的糟糕医术。邻床的中年妇女腹部隐痛治疗几天却丝毫无效,只能转到省城。左边隔壁一个来自农村的80岁的五保户老妇人,因为吞一只馄饨,卡住喉咙,浑身青紫,一命呜呼,她的几个非直系亲属却不急着料理死者后事,而闹着要村里答应掏出安葬钱,卡着热馄饨的冷尸体在病房孤寂地停放一天一夜后才抬走。右边隔壁的老头抢救好几次了,亲属来了一拨又一拨,坐在过道集体叹息老人的一生,俭朴、厚道、艰苦、付出,而他每次都能奇迹般地死里逃生。还有一个深夜急诊的喝农药的男人,叫唤了大半夜,反复说着一句“我就是要死给他(她)看”……父亲转述时,语气悲悯中压抑着无限哀愁。父亲最后说,一辈子也不愿再来医院了,这破地方。
我在医院守护父亲三天。凌乱的医院,沉闷的病房,陈腐混乱的气息,一个健康的人,待在这地方,也会对身体充满怀疑,挖掘出那些平时不瞅一眼的悲观。更多的时候,父亲和我各自打发时间,他盯着墙壁上效果时好时坏的电视机,细嚼慢咽着发生在韩国的家事。我翻着一部名为《道德颂》的长篇小说。我仿佛看见那个叫盛可以的“医生”拿着把锋利的手术刀,剔出文字中病变的器官,将既对立又溶解的男女情感肢解得鲜血淋漓、艳丽夺目。这时候,阅读让人产生意外的安静。
无所事事的进出之间,我也会忍不住去瞟一眼隔壁的老头。心脏监测仪屏幕上波浪不断翻滚着,发出“嘀—嗒—”的声音。他鼻孔和嘴巴上的氧气罩却发出更大的呼吸声响,有时候还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像是一种抽搐。刚步入抢救的头几天,走廊的蓝色座椅上,他一群群的亲朋相对而坐,面容悲戚,男的吐着烟雾,女的唉声叹气。一天傍晚时分,一个走路摇摇摆摆的胖老太,哭哭啼啼地跑来,拽着只沾着血迹和泥土的编织袋。她说,带了要换的鞋来了,人穿双暖脚的鞋,好上路。这老头垂危的生命,经历反复几天的抢救后还是走了,同等待他离开人世的热闹场面相比,却只有殡葬场的两个工作人员,熟练而悄无声响地,带走他即将消失的肉体。
在医院待着,面对生命的离开,那种疼痛感会陡增。
母亲说着隔壁的事,父亲闭着眼睛,我只能猜测此刻漫漶他心中的恐惧、哀愁。
有几次,我带着医生开的药单,去前面的药房划价交费拿药。进院门的宣传栏贴着各式各样的宣传单。字迹模糊的感谢信,悬赏通缉的公告,医院内部的通知,租售房信息,快餐电话,私人诊所广告。覆盖、撕毁、残缺、受潮,纸的一次斑驳集会,无须加工的现代艺术品展示。
上午10点,这是医院就诊最热闹的时间段。我看到几个人围在一张新贴的小广告前,驻足不走,津津乐道。拙劣的印刷纸,“重金求孕”的内容火力猛烈,有足够的噱头激起人们的话语欲望和想象力。
彭某,31岁,美丽迷人,夫从商,意外事故致残,丧失生育能力。为继承富殷家业,特寻异地品正健康男士,圆我母亲梦,同时享受女人快乐。通话满意,即付定金,飞你处见面,不影响家庭,有孕重酬40万人民币。本广告已公证,负法律责任。联系电话131××××××××
“天底下有这样好事?”“40万元啊,这么简单就挣到了?”“不会是骗局吧?”“有钱了不起?乱弹琴……”
几个观者在嘀咕议论,男人沾沾自喜,女人愤愤不平。“受法律保护,你试一试,又不损失。”两个男子互相打趣。其中一个男子拿出一只外壳磨得发亮的旧手机,装腔作势地按下号码,片刻后,他笑嘻嘻地说,空号,空号……
下午,母亲从外面进病房,也讲述在另一处见到的同样内容的求孕广告。我一笑,天底下的骗局因受骗者而层出不穷。那时我想到一则本质雷同的骗人广告——“诚心求偶”,张贴在我生活的小区的楼道和电线杆上。我戏谑,生活中处处皆布有陷阱,因为欲望,我们有了欺骗,我们一脚站在诚实的门内,一脚踏进谎言的禁区。
父亲咬着母亲的叙述话题叹气,这世道,人心不古……
春天的回潮草草结束演出,漫漶的4月即将过去。父亲有模有样下床行走。我取笑他,又回到了小孩子学走路的时光。父亲笑容里露出开心和一掠而过的忧伤,那一刻,我读到生命流逝、疾病作恶、身体与健康悲欢离合的更多内容。
父亲老了。我们即使长大之后仍不承认“父亲老了”的幻想城堡轰然坍塌。一场疾病,让过去那个能够遮风蔽雨、处事雷厉风行、形象威严的父亲,开始如履薄冰地面对生活,也敲响他对生命的思索之钟。后来,我一直在反思,年轻的我们对于父辈,始终是飞上高天的风筝,虽然有根线,但它飞行的方向,更多的取决于风向。线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众多道不明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水流,从我的身体向外四溢。
留在我可以触摸的记忆中的,是分手之际,我握着父亲依然张开的右手,用力一握,感受到了手指皮肤的弹性,粗糙的细腻,温暖的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