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百年之际,唐浩明再版的长篇历史小说《张之洞》自然不可缺位。透过百多万字的厚重书写,外加史料佐证评点,读者始终沉浸于唐浩明那还原历史真相的巨大力量之中。
身为从五品洗马的张之洞,官位虽不高,但在清流党中地位并不卑微。张之洞除了得益于堂兄张之万“为政不得罪巨室”的谆谆教导,并不乏个人独到见解,加之对官场世故尤其是骑墙术拿捏娴熟,所以成功博得“老佛爷”的厚爱,至而仕途通达,满腔抱负得以施展。
在借助传统力量同时,张之洞努力保持清醒头脑:当清流党同仁以“谁不谈洋务,谁就是尊圣敬祖的正人君子”,义愤填膺地砸掉洋务象征的怀表时,张之洞不是同仇敌忾,反倒暗自可惜;一方面,他极力仰仗慈禧对自己的器重,力铲罂粟、痛击法军、大兴实业,另一方面迫切期望对这个摇摇欲坠的腐败王朝,以彻底疗伤——维新派“要员”几乎均登过张之洞的大门,不仅为其所赏识,像梁启超在上海创办《时务报》,还得到直接资金支持;擅长玩弄权术的慈禧,面对义和团这样本不足道的力量,却稀里糊涂地寄望借此压制洋人气势时,张之洞却与刘坤一等人一起,与洋人达成“东南互保”协议,使南方诸省免遭战难蹂躏。
在张之洞的历史功绩中,经济成就更显卓著。督鄂其间,面对资金高度紧缺、技术力量高度稀缺、资源配置不尽合理的艰难局面,他迎难而上,先后创办了当时亚洲规模最大的铁厂,以及湖北枪炮厂、大冶铁矿、汉阳铁厂机器厂、钢轨厂、湖北织布局、缫丝局、纺纱局、制麻局、制革厂等一批近代工业化企业。
然而,身为封建官场中坚,并为慈禧倚重的权重大员,他始终难以跳出腐朽权力的纠葛羁绊。骑墙术的最终宿命,注定其永远只能本着个人利益的小范围抉择,而无法朝着有助于民族复兴大业的方向,毅然抛却私权杂欲。
某种意义上,张之洞既是辛亥革命的“奠基人”,正是在他的影响与大力扶持下,新思潮得以在两湖迅速生根发芽;他同时又是新思潮发展壮大的“绊脚石”,当得知维新派得不到慈禧的支持后,他隐身晴川阁,奉上万字雄书《劝学篇》,坚决捍卫封建纲常。“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表面看来,二者兼顾,使改革变得更加温和。但是,改革能否温和向前推进,既取决于国际形势,更有赖于国内形势,特别是慈禧这样手执重权的“顽固派”。当革命的圣火即将点燃之时,他不惜痛下决心,斩杀唐才常等二十多名革命志士,一手捻灭了本当早就燃起的革命火种。
毫无疑问,在那个腐气丛生的官场,张之洞具有难能可贵的前瞻眼光,但这种前瞻性并不能掩盖其自身的局限性。如在山西力铲罂粟,待到离开时,发现当地并未真的抛却罂粟种植;督鄂期间,正是因其以天朝自大和武断,所以才会出现选错炼铁炉这样的低级失误;为给俄国皇太子营造一个国力强大的假象,他不惜带头造假;他看准了世界经济发展潮流,但对商业的认识始终极为肤浅,一开始便断然拒绝盛宣怀伸出的橄榄枝,汉阳铁厂穷途末路之时,却又不得不转过头来委曲求全,汉阳铁厂经技改终得以新生……
适逢辛亥百年,我们回顾张之洞,看到这位老人虽身居落后官场,却不甘因循守旧,强烈渴望技术革新,发展实业,振兴民族,挽极度虚弱的封建皇朝于危澜。同时我们也看到,这位深受封建思想洗礼熏陶的老人,最终无法超脱封建牢笼的束缚,在维护封建体制与新思维的骑墙中,最终屈服于对旧体制的坚守。虽然最终他爬上了人生仕途的最高峰,但仍旧未能摆脱封建王朝崩解的历史命运——在他死后仅两年,辛亥革命爆发。
尽管作者极陈史实,引经据点评点,作为小说史料化的补充,但在有的问题上,明显留下过于牵强小说艺术化的痕迹,比如对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出场的安排。本书中,李提摩太的出场从张之洞任山西巡抚之时便已切入,并一再言及,张之洞的新思想深受李提摩太的影响。
然而,在李提摩太的《亲历晚清45年》一书中,虽然其对张之洞亦屡有提及,但传播西方宗教依然是传教士最关注的话题,书中甚至数度陈述张之洞对西洋宗教的反感(至少是潜意识上),特别指出,在张之洞任山西巡抚之时,面对张之洞的上门之约,他却选择断然拒绝。李提摩太之于张之洞,到底有多大的启萌意义,尚需更多史料揭示和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