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乡、著名作家铁凝在她的长篇小说《笨花》题记中写道：“笨花、洋花都是棉花。笨花产自本土，洋花由域外传来。有个村子叫笨花。”笨花这种棉花我是知道的。儿时，我的家乡赵县还曾广植棉花。虽然所种多为洋花，却也时有笨花夹杂其中。然而，铁凝所写的笨花村到底在哪儿呢？

　　据《笨花》所写，笨花村是位于冀中平原兆州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它邻近孝河穿村而过的石桥镇，石桥镇因有一座横跨孝河之上的千年单孔石桥而得名。显而易见，兆州指的是赵州，就是现在的赵县；孝河指的是赵县城南的洨河；那座千年单孔石桥指的是俗称大石桥的赵州桥；石桥镇指的是现在的大石桥村。小说的主人公向喜在做小生意时，就常常来往于笨花村与石桥镇之间。从小说所写的方位可知，笨花村所指乃是铁凝祖籍所在的赵县停住头村。

　　为探索铁凝的创作渊源，我曾多次到过那个村子。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看不出与其他村子有何不同。然而，那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村子，因为这个村子孕育出了著名作家铁凝。铁凝本姓屈。本世纪之初，铁凝和她的父亲画家铁扬在停住头村其祖居东南角，建成一座小小的纪念性的宅院。这座小小的宅院，位于停住头村西头，是东西大街南侧一条名曰屈家巷的胡同里最北面邻街的一家。门向南开，门牌号为“屈家巷3号”。院子南北狭长，只有两间带抱厦及东耳房的起脊北屋，西屋只是象征性地在西院墙上用古旧的青砖嵌出门窗的轮廓。不大的院子里，却种着数棵北方少见的树木。大的有碗口粗，小的只有酒杯粗。靠近西墙，有一小块空地，种着一小畦胡萝卜。院中各处，旧时家用的石制器具极别致地摆放着。在靠近大门西侧的西屋窗子轮廓之前，有一棵植于清代的老枣树特别引人注目。它的主干显然已枯，却于上部伸出一茎直径约寸许的新枝洋溢着盎然的生机。大门是黑色的铁艺栅栏门。院中对门是一面影壁。正面空无一字，背面却刻有正楷的《宅记》。北屋前向南几米有一面高近一米的矮墙，将院子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在院子正中，立着一块天然的灰红色的岩石，上刻“屈宅故址”。

　　读过《笨花》之后，再读《宅记》，我忽然明白了，《笨花》中所写的扩建后的向宅即是《宅记》中所说的屈宅。《宅记》云：“此宅可追溯于清初，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由屈春霆购地扩建，成为二门三院毗连外园(居连)一处的宅第，面积约三千平方米(五亩许)。现存为该宅东南角之一隅并枣树一棵。”我忽然明白了，《笨花》中向喜等主要人物是以铁凝的父辈、祖辈及曾祖辈屈春霆等人为原型的。向喜的原型是铁凝的曾祖父屈春庭。《宅记》云：屈得意，字春霆(一八七八至一九五二)，生于此宅，一九○二年由此宅从戎，为民国旧军人(直系)。保定武备学堂毕业后，经过军中各阶级，后任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旅长(少将)，浙江全省警务处长，吴淞口炮台司令(中将)等职。一九二八年再归此宅为民。抗战开始，拒绝为日寇供职，避居西安，并将二子一孙送至延安或抗日前线。向文成的原型是铁凝的祖父屈润芳。《宅记》云：屈清辰，字润芳(一八九八至一九六二)，屈春霆之长子，生于此宅。医生，社会活动家，本县国(民)共(产)两党创建人之一。本县新医学科学及国民教育奠基人之一。曾在此宅从事建党及抗日活动。向文麒的原型是铁凝的二祖父屈保生。《宅记》云：屈保生(一九一三至一九六五)，屈春霆之次子，生于保定，就读于北京中国大学。曾几次在此宅小住。一九三七年由此赴西安，后一直在晋西北抗日前线工作。向文麟的原型是铁凝的三祖父屈鄂生。《宅记》云：屈鄂生，化名扬戈(一九二一至一九八一)，屈春霆之三子。生于湖北，就读于保定育德中学。曾在此宅小住。一九三七年由此赴西安，再赴延安，毕业于延安“鲁艺”。长期在西北战斗剧社任领导。长于作曲，现沿用的《哀乐》，即是由他的曲作演变而来。向武备的原型是铁凝的伯父屈尚武。《宅记》云：屈尚武，化名姜英岩(一九一八至一九八八)，屈春霆之孙，屈清辰之长子。生于此宅。毕业于邢台第四师范，中共四师地下党员。一九三七年由此赴西安再赴山西抗日前线，长期在晋东南工作。将小说中向有备的经历与铁凝的父亲画家铁扬的经历对照，可知向有备的原型当为铁扬。小说中笨花村的其他人物，亦皆能在停住头村找到其原型。

　　原来，铁凝在《笨花》中所写的乃是从清末到抗战胜利这段时期她的家史啊！铁凝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家史呢？是因为她对她的祖籍，对她的父辈、祖辈、曾祖辈怀着一片深情。她要通过这部家史，充分地表达她的这片深情。为此，她大量地采用赵县方言，细腻地描写赵县民俗，极力地要将当时的情景真实地再现出来。她是多么怀念她的祖籍停住头啊！她是多么怀念曾在停住头生活过的她的父辈、祖辈、曾祖辈啊！

　　哦，《笨花》，一部家史，一片深情。多么厚重的家史！多么感人的深情！这部家史无疑是特别珍贵的，因为铁凝通过这部家史形象生动地反映了中国那段变幻莫测的历史。这片深情更是无比珍贵的，因为乡情、亲情乃是人类赖以生存繁衍不可或缺的真情。

　　据屈宅故址的邻居说，每年的腊月二十九，铁凝与她的父亲铁扬都要来到屈宅故址，贴春联，放鞭炮；每年的清明、寒食，铁凝与她的父亲铁扬都要来到停住头村，燃心香，祭先人。在铁凝当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之后不久，铁凝与她的父亲铁扬等人又来到了屈宅故址。当时在场的我看到，随行的其他人都忙着拍照，铁凝独自一人在小院里走来走去，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好像要把院中的一切都看到心里。这时，我忽然想到，铁凝为什么要与他的父亲铁扬一起修建屈宅故址呢？我觉得，她是为了寻根，守根。她知道，一个人是不能没有根的。她知道，她的根在这里。所以她要寻到这个根，她要守住这个根。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铁凝为什么要创作《笨花》。原来，铁凝创作《笨花》，与修建屈宅故址一样，同样也是为了寻根，守根。她不仅要寻到物质形态的根，守住物质形态的根，还要寻到精神形态的根，守住精神形态的根。原来，在铁凝的心中，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并且，她对这个家满怀依恋！怪不得铁凝要说：“我从小就没在那里生活过，老家现在没有什么亲属了，但自己还老是回去。特别是写《笨花》的时候，自己老回去走走。”怪不得《笨花》中的向喜要说“我是个放不下家的人，总觉着我们那个黄土小村是家”呢。

　　我觉得，我终于找到笨花村了。并且，我知道了铁凝写作《笨花》的题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