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这个地方叫天堂之乡,处于城市一隅,一个开张不久就名声大噪的休闲场所,这从停车场停满ABCDEFG各地牌号的车辆就可看得出来。门面气派堂皇,玛瑙似的小灯泡串成的环状彩灯从下到上依次明灭,闪闪烁烁,如礼花绽放,将“天堂之乡”几个字渲染得如梦如幻。大厅宽敞、气势夺人,进到里面,幽暗静谧,又温馨可人。三楼是按摩房,蓝光氤氲,走道壁纸上镶着蓝色波纹,光线作用下,如碧波荡漾。着蓝色套裙,露着白胳臂白腿的小姐像美人鱼,无声穿梭,遇到客人就含笑、垂睑、让立,使你觉得自己不像客人,倒像大家族中的老爷。不像一般这种地方小姐,狼外婆似地把你死盯着,欢迎光临叫得震天价响,聒噪地提醒你是来当冤大头掏钱的。顺走道一路看去,处处乡关:月乡、日乡、水乡、花乡、云乡、雾乡、醉乡、梦乡·····最惊奇的是竟然还有侨乡,该是嫦娥吴刚这些天堂侨民的乡梓了。
他被安排在日乡。日乡本意太阳之乡,看到孙总一脸坏笑,他意识到这是人们嘴里常骂的那个跟别人的娘连在一起的字,心里一阵不舒服,他没有提出异议,本来就是不得已而来,何必再挑三拣四。孙总把自己定在梦乡,张口就说:要018来。客堂经理笑说:看,来了。他抬眼扫去,一个肤净脂白,风姿绰约小姐望着孙总风摆杨柳地走来,孙总颧骨高耸,眼睛眯成一条缝,早笑得欲不可耐。他顿时若有所悟:人家哪是对你客气,请你来,把你当一件公务接待的外衣披着罢了。
本就不情愿来的他,明白了自己的外衣身份,应酬之心一下变坏,真想拔腿而去,又一想:当初勉强跟来是怕得罪孙总,现在拔腿而去岂不更得罪他,还不如不来。罢、罢、忍吧,谁叫这是个小人得志的年代。他有心没绪进到日乡,往按摩床一躺,等待按摩。不一会,小姐进来,先叉手鞠躬,彬彬有礼请示:我是027号,由我来给您服务,可以吗。他眼望天花板,丢出一句:行吧。027先奔浴室,忙碌一会出来,礼貌地请他进去洗一洗,他摇摇头:不洗;027又拿出按摩服请他换,他瞥一眼,担心别人穿过的没消毒:不换;027再请他将外衣脱了,他还是说:不脱,将就着按吧。027为难地说:这么厚,我哪有那么大劲啊。他这才打量027一眼,单单薄薄,也还清秀,想想说得有理,人家又没学鹰爪功,便脱了,只穿内衣内裤躺到床上。
工作这么多年,这些地方他很少来,有限经历中,按摩床是窄窄单人床,床头有洞,供客人鸵鸟似地将头埋在里面,上面有吊杆。小姐先坐床头给客人搓头,再斜坐床边按手、按腿,然后站到床上,两手抓住吊杆,用脚使劲踩背,边踩边问你要不要再用劲,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架势,直到你哼哼唧唧说可以了才罢。客人在小姐脚底手下,面团似的,喊圆就圆,喊扁就扁,圆过扁过之后,还真轻松。这里的按摩床比双人床还宽大,床高两寸,榻榻米似的,除了床单、枕头、毛巾,什么设施也没有,就是一张家居床,看样子小姐只能床上侍候,难道这就是所谓中式按摩。027整理一番身上蓝色短裙,果然甩掉鞋,猫一样跳上床来,曲起一条腿坐在他身边,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肉,捏胳臂掐肩膀,开始有一下没一下按着。
在小姐掐捏之中,他想到梦乡里的孙总,此刻不知谁掐捏谁呢。对这位孙总,他太熟悉了。孙总没总起来的时候,叫小孙,两人在一间办公室坐了三年。对小孙来说,床是行乐的地方,不是睡觉的地方,睡觉倒是随便坐在哪里都可解决的。只要在办公室坐着,小孙大多是斜肩歪脖流哈喇,身子缩成一堆,狗屎一样瘫着,打瞌睡时候比看文件看报纸时候多。说起文件规定来,五迷三道,说起新闻时事来,三道五迷,但一说起男人跟女人床上那点事,便像吃了兴奋剂,两眼放光,两颊泛红,妙语横生。小孙因为一起笑话引起领导注意。好长一段时间,小孙把金日成说成吉林省委书记,开始都当是开玩笑。人们对单位领导奉若神明,不敢有半点不敬之词,却喜欢拿三竿子打不着边的大领导开涮,说克林顿是妇联主任、布什是文攻武卫总指挥,对于把金日成说成吉林省委书记,人们也以为是开涮,只是附和着笑一笑。直到有一天,小孙跟单位小金闹矛盾,指着小金鼻子说:你叔叔金日成不就是个省委书记,有什么了不起。人们错愕之下才恍然明白:小孙一点没开涮,金日成不光当着省委书记,还当着小金叔叔呢。此事作为笑谈传开,领导也笑,笑过之后,觉得小孙清纯可爱,涉及文件政策不多话是稳重,说荤话是活泛,从不说过激话,政治上靠得住,综合考虑之下,提拔起来,先当项目负责人,再当部门负责人,再放到下面当副总,由小孙一下变为孙总了。旁人眼里垃圾股就这样包装改造,成为利好消息不断热门股,持续走高。早听说孙总上任不久就在下属中发展了一个情妇,为什么还要和这些特殊行业小姐搞在一起,令人费解,把女人当营养品,也不是多多益善啊。
正想着,孙总来电话了,也没个称呼,劈头就说:我有事,先走了。你尽情享受,想呆多久呆多久,完事走人,结账的事不用管,我已打好招呼。他奇怪:怎么就走了,误解他了?挂了手机,他说:主人走了,我也走吧。027早已听清手机里的话,撇撇嘴,说:你当是一个人走,还不是把018带走了。他一怔,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带出去开房啊。又有些不明白,问:要带走,打个电话约她出去不完了,干嘛跑这来转一圈,多此一举白花钱。027淡淡地说:走程序。走程序?他哑然失笑。027瞪起眼睛:你以为只有你们当老板当领导才有程序。不不不,他连忙摇头:做什么工作都应该有程序,没程序就会乱套。027扑哧一笑。从027笑声中,他意识到自己随口竟一语中的:这个地方可不就是乱套。
被客人带走是小姐们值得骄傲的事,也许受了018被带走的刺激,027按摩的手不规矩起来,竟没有任何挑逗、暗示,直接跳到他敏感部位轻轻揉搓,他一激灵坐起来,正色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027甩着手腕撒娇:你要累死我呀。他说:你本来就做按摩,怎么累死你。027乜斜着眼,嗲声嗲气:人家只懂一个穴位。他知道今晚做不下去了,027明显宁愿出卖肉体不愿出卖劳动。他不是什么坐怀不乱正人君子,但对这些小姐,他脑子充满一个脏字,提不起半点兴趣,他站起来穿衣:那我走吧。027一见,慌忙说:做吧,做吧,总得做满一个钟啊,不然砸我牌子。穿好衣服,他思忖一会,挪到床前沙发上坐下:干脆别按摩了,看电视、聊天。说着拿起遥控器调频道,选择电视节目。
027保持姿势,曲着腿坐床上,百无聊奈赔客人看电视,时不时低头将自己大腿摸一下,似乎放着不用,可惜了这美好资源。他像小姐按摩似地将遥控器一通乱按,电视画面戏法般跳转,两人这么不伦不类呆着。外面走道响起噪杂声,一帮客人满钟从房间出来,咳痰的咳痰、哈欠的哈欠、跺脚的跺脚,一片放松之后的骚动,在客堂经理欢迎下次再来套话之中,响声渐渐远去。这时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冲进他的耳鼓:你们先走,我结账,完了自己开车回宾馆。他几乎震了一下: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这。拿着遥控器站起来,急匆匆拉开房门,一个小巧玲珑,面如满月的女人扑入眼帘,他喜出望外,乔红,还真是她。穿着一件蓝花格子紧身夹衣的乔红显得十分青春,看见他,并不惊讶,早知道他在这里似的,嫣然一笑,跟着就进了房间。
乔红跟他一个单位,财务经理,但更像接待经理,因为财务管钱,照文件说法,是腐败源头之一,要重点防范。来自内外各个部门的检查组穿梭往来,就像当年游击队:敌住我扰、敌疲我打。她们唱的歌是: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财务的末日就要来到。从源头上遏制腐败,把一帮财务人员遏制得够呛。领导交代:接待出效益、陪同是业绩。对检查组任何时候不能有丝毫厌烦情绪,要当老师、当朋友、当亲人接待。如果检查组连查三天还没出去放松,说明接待工作有问题;如果查完了都没出去放松,不管查的结果怎么样,接待工作都是失败的,没有不利结果是因为管理好。管理和接待是我们工作的两手,两手都要硬。看财务部门年终总结报告十分有意思,满篇都是接待检查多少人次,陪同参观游玩多少人次,实现了三满意:检查组满意、领导满意、接待人员满意等等。有一次竟然还列上检查组参观时间占检查时间百分比数据,说明财务部门扎实贯彻了领导意图。领导看这样写实在不像话,划掉了,网络这么发达,捅出去不是出卖人家嘛。一个副经理在述职大会上发言:据不完全统计,一年陪同检查人员喝了一百五十斤酒,比上年增长百分之三十。人们都微微颔首,深表同情:是够辛苦的。乔红儿子考高中、老母住医院,最紧张时候还得在外应酬,满肚子苦水怨气,强装笑脸周旋,生怕检查人员不满意、不高兴。检查人员不满意不高兴领导就不满意不高兴,领导不满意不高兴你好日子就到头了。说起来,比这些低头敛目的天堂之乡小姐好不到哪去。这次乔红又是因检查组李组长几次垂询天堂之乡,不得不专程安排,到这百里之外跑一趟。李组长又怕影响不好,特别交代不要跟地方机构打招呼,这就更苦了乔红。不然一个电话下去,一切下面办好,自己就轻松了。现在吃、住、行、玩都得操心,烦不胜烦。为办事方便,除单位一辆车,乔红还开来自己的车,汽油费当然能公家报,车辆损耗总是自己的。进到房里,乔红免不了大倒苦水。他为之感叹:主人要消遣不客随主便不行,客人要消遣不顺从客意也不行,总而言之,不搞邪的不行。
他跟乔红一起进的这个单位,老同事了。青年时候,两人的关系本来已发展到能互相用眼睛对视的程度,不说脉脉含情,也是笑意盎然。只要他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思想解放一点,完全可以成为恋人、爱人,完成统一大业。无奈他僵化保守,老是畏畏缩缩、迟迟疑疑、躲躲闪闪,没有及时确立恋爱、发展两大主题,结果将姻缘错过,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这么些年,乔红对他一如既往,亲昵中随意,随意中亲昵,有时还用眼睛去捕捉他的眼睛,每次让他邪念横生,蠢蠢欲动,但最后只是蠢蠢而已,不敢乱动。不敢是由于不自信,因为自己混得太窝囊,什么衔头都没有,连乔红都不如,更别说她在经济管理部门已达到相当级别的丈夫了。有个段子说得好:男人姘头是因变量,衔头是自变量,两者正相关。没衔头怎能有姘头,人家要越轨凭什么跟你越轨,逗你玩罢了,情迷心窍,鲁莽行事,只会自出洋相,贻笑大方。女人好起来如春风扑面,翻起脸来也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到时朋友也没得做,不如这样朦朦胧胧、若即若离有趣。
乔红倒了苦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试探地说:我正愁时间不得过,陪我一会。她扫了027一眼,打趣:那不坏你好事了。他讪讪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哪有好事。说着,摸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027,说:你去忙吧,反正算你服务了。027瞟了乔红一眼,抿嘴一笑,接过票子,叮嘱道:我在楼道小厅,完事叫我,飘然而去。他皱皱眉头:孙总说完事、小姐也说完事,真是职业语言,什么叫完事,你当人家也来卖身啊。
027一走,乔红盯着他开玩笑:锻炼出来了,还会给小费了。他傻笑,又手足无措起来,心里恼恨:一辈子改不掉臭毛病。
乔红在房里转了一圈,也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是双人情侣座,他并不肥胖,乔红更是娇小,照理两人是可以保持一定距离的,但乔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挨他紧紧的,将肉体热气电流似地源源往他身体输送,电得他心跳唇干。他听见乔红走道说的话,开口问:你还得去给他们结账吧,心里担心她真的哦一声拔腿而去。乔红说:早结了,我是躲那个李组长,傻大个,老在你身上戳戳捣捣,恶心死了。又说:我到你们部门去吧。他丧气地说:我巴不得,只可惜说不上话。她十分同情:你这样的人上不来,真的是社会不行了。男人的事业让女人怜悯实在不光彩,他没说话。
电视又在播放那个俗不可耐相亲节目,女嘉宾又在问男嘉宾那个俗不可耐老问题:要是我和你母亲都掉水里,请问你先救谁。乔红咯咯笑,说:一点都不与时俱进,这个问题应改一下:你情人和你老婆都掉水里,你先救谁。有了话题,他口齿伶俐起来,接口说:还不够与时俱进,应该是你朝思暮想又没有得到的情人和你老婆都掉水里,你先救谁。乔红歪着头问:这个问题要测试什么:他说:这些问题就像数学无穷解,每一种都可有多种解释,既可解释为正面,也可解释为负面。先救没得到的情人,可以说爱是无私的,只求付出不求回报,也可以说占有欲极强,没占有过的绝不允许消失,还可以说无情无义,老婆都不要,还指望今后会对情人好,始乱终弃罢了。先救老婆,可以说重情意,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可以说冷酷,得不到情人就让她毁灭。只要钻透牛角尖,想怎么解释就可以怎么解释。意犹未尽,他又引申开来:最没用的除了法律就是心理学,法律使用靠强权、谁强谁有法;心理学使用靠心智,谁智谁有理。乔红话锋一转,忽然问:你有没有情人?说着又用眼睛来放肆捕捉。也许天堂之乡给了他天大的胆,他竟迎锋而上,回道:我只有没得到的情人。乔红无话,愣怔迷离。看着身边的乔红,他欲火焚身,天堂之乡相遇,难道不是上天的安排,这样的机会再错过,真万劫不复了。他鼓起勇气,贼似地抬起手臂,搭在乔红肩上,心里准备着乔红随时起身离去,乔红没动。他又搂紧一点,乔红还是没动,他一下把乔红扳到怀里,出笼猛虎般狂吻上去,乔红终于欲拒还迎地扭动起来。闸门终于开启,泾渭终于合流,多少次怕被乔红秋风扫落叶的他,今日如秋风把乔红落叶般扫荡,扫荡中,他觉得自己在向天堂飞升。
情爱中的男人都像百米冲刺运动员,一爆发就想冲破终点线,但女人不是百米跑道,需要万里长征。乔红坚决制止了他冲刺动作,只跟他做马拉松匀速运动。他努了几次力无效,放弃了那种企图,一意缠绵起来。柔光似水,音韵如云,天可怜见,放松,这个被无数事业男人用滥的词汇,今日他才在缠绵中第一次享受它的真谛。
两人不知晕乎了多久,他扔在床铺上的手机又沉闷地响了起来,他不想接,乔红推开他,他才万般不情愿拿过来。孙总急吼吼地叫:乔红在你那没有。他犹豫一下,望乔红一眼,捂住话孔,悄悄说:孙总问你。乔红点点头,他才说:在。把电话交给乔红。
乔红跟孙总通过电话,脸色大变,连说坏了坏了,李组长走丢了,领导发火了。她又从坤包里拿出自己手机,果然有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李组长的,一个是领导的,禁不住花容失色,忧心忡忡,被揉皱的衣服都不记得整理,拔腿就走。
他想不到会出现这个结果,好不丧气,没头没脑跟着焦急,又帮不上忙,眼睁睁看着乔红走了。
这实在算不得大事,他并没太放心上,转天就忘了,倒是那温存一晚,蜜汁般洒满心窝,给他无穷回味。待他完成自己工作回去后,才知道整个事情原委。
那晚,检查组坐单位的车回宾馆,按计划住一晚再返回单位。因乔红还在天堂之乡,李组长心猿意马,车开出不久,坚决要求下车,说回去找乔红有事,还硬不要司机送。李组长对资金走向精通,对街道走向却迷糊,在这个日益繁华都市,一下车就迷了路,本要找天堂之乡,却进了地狱之门,东寻西找中,被几个流窜分子碰瓷,硬说踩了脚,撞了腰,生生敲诈去伍佰元。情急之下,给乔红挂两个电话,没接,干脆直接把电话打到领导那里,大发怨气牢骚。领导得知欢欢喜喜送去放松的检查组,组长成了闹市中任人宰割的迷途羔羊,气得七窍生烟,立即给乔红打电话,果然没接,一个电话打给孙总,吩咐他赶快把组长找到。孙总一点不知乔红带着检查组来到他管辖的地盘,此时正与018鱼水之欢,被搅得气急败坏。他不认识那位组长,怎么找,还得先找乔红。孙总不愧是孙总,对男人女人的事实在精明,想到他在天堂之乡,说不定乔红在他那里,果然一下就找到。单位一辆车、孙总一辆车、乔红一辆车,三辆车围着都市转,一会说在这里,一会说在那里,一个多小时后才把那位灰头土脸,精疲力竭的组长找到,安置好。
李组长回去脱胎换骨似的,完全变了个人。因乔红不接电话,李组长彻底抛却了对乔红那点心思,别说不再动手动脚,连个笑脸也没了,一派正气凛然,从此再别提放松两字,团结紧张严肃,埋头查了七天,提出的检查报告比北方沙尘暴还厉害,列举财务管理十大问题、八大风险、分析五大原因:一、领导不力;二、相关人员素质低;三、制度不健全;四、执行力差,对已有的制度规定束之高阁;五、缺乏强有力财务监管机制,软弱涣散。这样一份检查报告,等于当众摑领导脸。领导一方面另外组织得力人员继续向检查组攻关,交代务必在正式报告中去掉三分之二内容,一方面把乔红等原班接待人马叫到办公室,骂了个狗血喷头,下令彻查原因,追究责任。
看到乔红哭哭啼啼,他十分过意不去,乔红不是跟自己亲热,也不会误了电话,自己毕竟私下里对乔红造成的疏忽负有责任。想安慰两句,乔红满脸哀怨,丢了一句:反正我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正在怅惘之中,见孙总回到单位,从领导办公室汇报出来,对他一反过去拉手拍肩地客气,显摆当官不忘旧友的神态,两眼向天,不理不睬,擦肩而过,他伸出的手悬空半天才惊疑不定地收回。听说变脸是一项有希望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国技,想不到已普及到如此程度。平日对他虽无亲近,也还平和的领导也跟着变了,一下冷硬似铁、严峻如山,平和之气荡然无存。一切迹象都显示他并未置身事外,一股肃杀之气正在逼来。
果然,领导讲话了,领导是在先进表彰会上发表讲话。有话语权的领导,只要想讲的话,不管什么场合都能发挥出来。领导表彰了先进,又痛斥腐败,麦克风将铿锵音调播散到会场每个角落:我多次强调,不该去的地方决不能去,前不久颁布的十条禁令也写得清清楚楚:,非必需的公务接待,严禁去风化场所。讲话归讲话,严禁归严禁,有的人就是不听,当耳旁风,就是要去。仗着自己是上级机关的,你要去,人家敢不安排吗。难怪检查组说我们执行力差,就是差嘛。对不起,对这样的人,发现一个、处理一个,绝不手软。
领导的话,像北方吹来腊月的风,把坐在台下的他吹得浑身冰冷。
领导又痛惜:我们有的同志也不争气、不自重,置自己的职责不顾,什么人都跟去鬼混。
这更是点着他鼻子骂了,看到坐他前排的乔红深深埋着头,他由冷而热,气冲血涌,两眼喷火,拳头捏得紧紧的,真想自己有隔空点穴本事,朝台上挥去一拳,砸他个稀巴烂。
领导的话当然不是随便说的,在会场,单位纪委马主任就给他下达了约见谈话通知。散会后,来到马主任办公室,马主任什么没说,递给他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林爱国同志违反十条禁令出差期间到风化场所天堂之乡事实见面材料。老是他、他的说了这么久,现在不能不透露他的名字了,他就叫林爱国。不足两百字材料,他,林爱国盯了半个小时一个字没看进去,脑袋一片空白。直到马主任反复叮嘱:有不属实的地方务必指出来,我们一定认真核实。他才努力镇定自己,仔细去看,看过之后便抗议:怎么是我提出要去,明明是孙总非拉我去,我怕他不高兴,才不得不去。马主任说:这个问题,你和孙总各执一词,我们到当地进行了了解,虽然那晚只有你们两人在场,但有几个人证明,你是有去的想法的。胡说八道,他吼起来:我事先一点不知道有个什么天堂之乡,哪会有去的想法,他们明明是怕得罪顶头上司,作假证。对他的态度,马主任见惯不惊,仍很平静:你一个人说几个人作假证,不好办吧。况且孙总在那只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他自己要去,怎么只呆这么点时间,也说明他是为了安排你嘛。他真想冲口而出:他把小姐带走了。又想:自己并没亲见,只是听027小姐说的,027也没亲见,不好直说。要是换个人,这个时候再没影的事都得胡搅蛮缠了,先把垫背的、陪葬的拉下来再说,何况还有影呢。带走小姐什么性质,就是嫖娼,按规定,是要撤职、开除党籍的。他毕竟不是这样人,犹豫一会,转个弯说:他到哪去,你们调查没有?马主任说:对不起,他只要离开那地方,就不在本案范围了。
马主任又闪烁其词:我们重事实、重证据,你当时在天堂之乡的日乡吧,你在日乡还做了什么你清楚,没证据、靠推测的事我们不会写,尤其不愿涉及其他同志。听了马主任的话,他注意到见面材料果然只提到自己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呆在那个地方,其他半句未涉及。没提乔红,他有些宽慰,得了便宜似的。现在最大分歧是自己究竟被动而去还是主动要去,孙总翻脸不认人,自己跳到黄河洗不清,指望孙总下属出来仗义执言也是白日做梦,这个年头哪有什么党性、人性、理性、公正性、道义性,除了奴性、剩下只有性。反正那个地方确实去了,事到如今,想怎样就怎样,由它去吧。按照马主任要求,他刷刷签上自己名字,狠狠写上:原本不知天堂之乡这个地方,是孙总硬要招待,不得不去。孙总还说分管纪检监察,要我放心。马主任皱皱眉头,不满地说:真不爽气,写这些没法核实的事何必呢,半点用处都没有,就这样吧。
走程序走到这一步,事情就定了,给予他行政和党内警告处分的决定随之下达。孙总虽然也去了,但很快离开,免予处分,但安排上级机关的人去不该去的地方也是错误,对其不能顶住歪风邪气,放弃原则,被动迁就公然违反禁令行为的错误给予通报批评。
混这么多年,莫名其妙混得一纸处分,让他欲哭无泪。他的厄运还才开始,先是单位关于他在外嫖娼被抓被罚的流言纷起。也难怪,如果只是去了那个地方,什么没干就给警告处分,闻所未闻,那单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要受处分了。肯定是嫖了,单位为保护干部,也为保护自身声誉,没写明而已。就像被判刑的贪官,贪一个亿,只公布一千万,稳定压倒一切嘛。如果别人出这样事,大家不奇怪,他出这样事,便具有轰动效应,因为他是公认的老实人。从此他走到哪里,大家都像看穿假面具似地看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混杂着鄙夷和不屑。一次政治学习,传达某大领导讲话,号召做老实人,不让老实人吃亏,有人瞟着他说:老实人会做扎实事啊。大家大笑。
接着老婆揭竿而起。根据规定:警告处分期限六个月,在这六个月内,单位对他每月只发八百元基本工资,他的收入被罚去八分之七。如此摧枯拉朽,能不惊动老婆吗,自然要查原因。他贪污受贿反革命受处分老婆都能原谅,唯独嫖娼,对老婆而言是天大的原则问题,绝对无法接受。老婆洁身自爱,最恐惧艾滋,早就对他宣称:没有四项,只有一项基本原则:不能乱嫖。违反这个原则就是最大动乱、最大分裂。现在有单位红头文件为证,还有什么可说,甩给他的只有硬邦邦一个字:离。
离了婚,他以每月四百元租金,在一个充斥着烂菜叶味、鸡狗屎味、化学烤制熏腊味的菜市场附近租到一间蜗居,搬了出去,成为一个真正孤家寡人。
检查组李组长对单位雷厉风行整改措施表示满意,正式检查报告果然去掉三分之二内容,回归到肯定成绩为主,问题点到为止的传统模式。其实李组长的报告初稿大刮检查风暴也只是虚晃一枪,哪里敢真刮。以前历次检查怎么办,人家都查不出,就你行?派你出来的总部怎么办,下面这么多问题总部没责任?股市怎么办、股东怎么办、外商怎么办、发展这个第一要务怎么办。方方面面怎么办之后,就要落脚到究竟是人家的问题,还是你检查组的问题。李组长是检查专家,当然清楚检查工作最要讲大局、讲政治,哪些问题揭,哪些问题不能揭,揭到什么程度,都是有讲究的,容不得谁一意孤行。那些老是喊叫缺乏制约机制的人全是书生之见,谁说没有制约机制,制约机制无处不在,强大无比。
单位仍在稳定运行,已向半百之岁奔去的林爱国同志却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再混下去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不得不辞职。在大单位辞职的男人就是被逐出狮群的雄狮,无法再在本地生存,只能孤独远行。他加入求职千万大军,成为与民工竞争的一员,向南方寻找新的出路。一辆夕发朝至通宵客车载着与民工无异的他,在暮色霭霭中驶出这个伤心之城,车上充斥下层人士特有的汗渍、痰渍、小孩尿渍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他在一番争执后,从一个彪形大汉身下要回属于自己的靠窗铺位,看着那个大汉横眉拧目凶恶神态,他担心再引起事端,尽管睡不着,也强行闭着眼睛在铺上装睡。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闪过一片绚光,刺得他睁开眼睛,抬头透过车窗一看,如礼花绽放的天堂之乡几个字蓦地跃入眼帘,还是那么多姿多彩、如梦如幻。绚光须臾之间闪了过去,客车重又驶入无边的黑暗,他撑着身子坐在铺上,向黑暗深处久久凝视,两行清泪潸潸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