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份的某一天，在搜狐首页看新闻时，一条位居末尾的新闻事件引起我的注意。事件的发生地在安徽六安，一位省政协委员在公厕方便的时候，正好听见旁边的一小伙子用手机打电话，几分钟的通话时间内，小伙子的粗口与脏话不绝于耳。实在听不下去的政协委员于是走到这小伙子跟前，劝告他要注意在公共场所的言谈举止。这一举动引起了年青人的极大愤懑与不满，也为政协委员招来了杀身之祸。出来厕所之后，小伙子将正在旁边小饭店吃饭的几个朋友招来问罪，而政协委员还没来得及走脱。听完朋友骂骂咧咧的陈述，另一位年青人二话不说，向政协委员冲过去，先是扯住衣领叫骂，看到对方并没有示弱，这位年青人迅速窜到近旁的街道，仅用一只手就高举起一块超大的石头，走到跟前，手中的石头径直往政协委员的头上砸下，我们的政协委员应声倒地，当即身亡。据事后调查，这块石头重达五十多斤，而这位年青人之所以能够单手举起，是因为他练过跆拳道之故。当然，恶性案件发生后，警方也迅即出击，不出三天就在一网吧里将杀人的凶手缉拿归案。

         如此类似的恶性案件在全国各地，可谓多矣，之所以能够上搜狐首页，我想皆是源于被害者的省政协委员的名头与身份。尽管现代的民主与平等观念登陆神州已有百年，但在基本的社会结构上，我们的社会依然有等级差别的影子。官、民、知识分子、工商人士等，在如何分配社会资源—物态资源与话语资源方面存在着某种潜在规则。当然，这一点只是此事件折射出的基本信息之一。政协委员毕竟是个受害者，而且，他是因为自己的良善以及公共道德意识而罹祸，并非一个反面的形象，所以，我不想在此处将等级分类问题扩大化，它只是事件背后透出一个基本信息，如此而已。另外透出的信息还有两个，一是跆拳道问题；跆拳道虽非国产，但也是东亚文化的产物，随体育交流而来到我们这里，并促成学习跆拳道的热潮。中国的武侠文化源远流长，尤其在民间底层，武术是一个特招惹人的招牌。武术的最高宗旨是道义问题，即为天下伸张正义。比如先秦时期，以一人之躯来对抗一个帝国的不义，绵延不绝的结果是形成了酷烈的刺客文化。武术的最低宗旨是用来防身，在江湖上行走，防身术士必备的本领之一。最高也好最低也好，在历史的具体演绎之中，我们看到的是如此的景观，即所谓的“替天行道”是流民暴乱必须扯上的大旗；所谓的防身基本上皆落定为江湖帮派间的火拼。这是一个相当令人讶然的反讽，可以对比一下西方，他们可能缺乏武术的渊源，但强身健体却是不缺乏的。他们由强身健体走向的是竞技体育，从而最终落实为公平竞争、遵守规则的一种精神。而我们的武术，由强身健体走向的却是宗派纷争的江湖文化。这种文化进入现代以来，随着影像技术的发展，通过电影、电视、互联网的强势推行，进而覆盖、诱导社会结构中的各个群落，由于少年的心智发展尚不完整，所以受其影响与覆盖尤巨。

        另外一个信息就是网吧问题。大家对这个问题一定会心，可惜的是绝非一笑后的会心，而是一种沉重的、无奈的认同。网吧问题让我想起一句名言：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得以施行！网吧这个地点，是当下中国最小也是最真实的江湖，有多少离家出走、吸毒、聚众斗殴等在这里发生，估计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我们只知道很庞大，庞大的超出我们的想象。

        在这一事件中，这位二十左右的年青男子手能举石，确实是力大无比。而冲突的另一方则年过五旬，况且又是形单影只。所以与防身沾不上边，更谈不上江湖道义了，我们看到的只是蛮力对生命的无端碾压。既没有彼此的深仇大恨，也没有怨恨的时间性堆积，然而恶性后果还是发生了。这一阳光下的罪恶根本不是冲动这回事，而是冲动背后整个人生的扭曲。崇尚暴力、无原则的义气、霸道至上、极端自我，只是人生扭曲主干上露出的枝条，而每一根枝条既可以置他人于死地，也会置自己于死地。

        上海的朱大可先生曾经著文对流氓话语作出过精确的分析，其中谈到失去土地的流民对古代政权的极端破坏性作用，并指出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民构成了古代流氓社会的主体。流氓话语所施展的主要是破坏性作用，很少用来建构，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反他娘的”，至于反过之后还有什么理论纲领，那基本上就是空白了。一旦造反成功，领头者皆奔向权位、女人、金钱而去，然后过了若许年，新一轮的造反又开始循环。这就是史学界所总结的古代中国社会一治一乱的因果怪圈。如此的一治一乱带给中国社会影响最大的是人口的锐减，严重的时候比如汉末，从五千万直接递减到三百万，达到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惊人程度。“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境况之下，生产力水平严重倒退；除此之外，遍及社会的大洗牌，使积聚的社会财富与文化产品毁于一旦，如果没有上百年的时间，社会发展水平很难得到恢复。

        流氓话语也好，流氓行为也好，它们的发生背后，皆有独立的机制支撑。在我看来，这种机制无非就是两个方面，一是久试不爽的血酬定律。流的血愈多，暴力的威慑力量就越大，使用暴力所攫取的社会资源比如财富、地盘、权力等的机会就会增多，自身的霸道地位也会因之而巩固。没有实际的好处，不会有人轻易举起拳头的；二是根深蒂固的江湖文化精神。江湖文化是民间文化中一个极端的分支形态，在过去的时代，其以帮会的形式来抵御强权对部分弱者的过度压迫，使一些弱者在全身重压下能找到一个呼吸的出口。江湖文化所信奉的是“拳头里头出真理”的原则，拳头相互连结，力量与影响就更巨大，这一点，古代叫助拳，今天叫哥们义气。他们认为，肉身打垮或消灭是对付敌对者或不同意见者的最好方式，在此方面，与极权政治等同，但不知道是谁影响力谁，反正是难得的沆瀣一气。所以，什么规则、道理、原则等皆可以放在一边，而且他们也认为这些日常伦理过于麻烦。他们对所有不能由着性子的事情皆采取“反他娘的”的态度与行为，眼里只有极端的自我或者哥们利益。

        二十年前，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暴力崇拜一度笼罩在我青春时代的天空里。并不是我对暴力有什么兴趣，而是校园里很多人在谈论县城里谁打架最狠的问题，得出结论后，就对那个没有肉身附着的名字产生了极大的敬畏、恐惧、佩服。后来因为读了大学，接触更多的人事，那些年少的轻狂终归没有生根，被文化的手术刀切除，如今想来，确是颇幸运之事。

        事发之后，这位行凶者并没有立刻奔逃，去远远的异地或闭塞的深山，而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兀自跑到网吧里，很逍遥地玩着他的网络游戏。这种罕见的“镇定”，可以作为犯罪心理学的典型个案加以考察，或许可从中找到一些深刻的结论。正反陈陈相因，噫乎哉！却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