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情诗
昨夜醒来我已是沙滩
沙滩平平坦坦
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我很伤心
海浪也已经苍老
也许不应该有那一首歌
但还会作梦
梦见铁似的棕榈树
梦见女人从沙滩上走过
那些脚印也平平坦坦
没有尽头
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骆驼爱上了同班的一位来自云南的女生。比较卑鄙的是,这首诗中的意象就来自于骆驼陷于爱情时的某个疯狂举动。他在黄河的沙滩上,将那个女生的姓名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大得超过了他的身高。他还让他们305的张超民将那个瞬间拍摄了下来,然后将那几张可怜的照片拿给我们观看。在其中的一张照片上,骆驼用书写名字的那半截树棍指着沙滩那两个巨大的痕迹,一张黑里透红的脸傻傻地笑着。而在另一张照片上,他索性坐到了那两个巨大的名字上,并且抬头仰望天空。脸上是某种莫名其妙的陶醉。
这些照片在同学们中间传递,实际上被悄悄地当作了一个笑话。而我却深深地明白,其实骆驼仰望的那一片天空之上,一点希望也没有。我坐在305他的那张下铺上,那张下铺地处宿舍房门的背后,有人进出的时候,那门就会完全搭过来,让床铺的一半以上陷于阴暗之中。那些黄河边上原本明亮的照片也似乎要沉没于那挥之不去的阴暗之中了,我也越来越觉得骆驼的傻笑已经接近于一个乞求。
骆驼其实是一个外号。正名叫翟政文的那个人来自甘肃省武威地区的某个贫瘠山区。我没有去过那里,在我的想象里,那里只有灰土,矮小的平房,羊群遍山,骆驼小时候就穿着那能榨得出油来的袄子,在其中充当帝王。他不到一米六,敦实而质朴,这个外号是如此的贴近他的气质。而那个叫马红女同学呢,说不上多么美丽,就是白,像你在清晨起床看到的第一道日光,满心欢欣的那种白。而且她在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中长大,天生的心无芥蒂,无论怎样复杂的处境,比如被5个以上的男生包围,她也能够明朗地说话和大笑。我们班上几乎所有的男生都愿意和这样一个没有负担的女生接近,并且被她那可爱的云南尾音搞得沉入轻微的醉意之中。
骆驼彻底被这个女生击溃,是在一年级下学期那个夏天的夜里。那天下午,我们班上的十几号人计划前往黄河岸边,去探望那传说中的羊皮筏子。我们从高年级的老乡还有兰州本地同学那里,拼凑来了六七辆自行车,一直骑到太阳落山的傍晚,才看见了黄河上游那些歪七倒八停泊在岸边的皮筏子。头天下了场暴雨,我们正赶上黄河水流浩荡湍急的时候,船工们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我们上船,满脸络腮胡的毕建树几乎要和他们动起拳脚来,还是马红洒脱地一挥手,不坐就不坐,这河滩上不照样野餐吗?
我们一伙人于是乱哄哄地席地而坐,将带来准备在皮筏子上享用的酒肉摊开,三下五除二地吞咽下了肚,然后又乱哄哄地爬上自行车朝学校出发。没有人知道马红最后怎么坐到了骆驼的后坐上。大约是因为前面的两两分配太过急迫,就没有选择地剩下了马红和骆驼。马红像所有来自南方的同学一样,对自行车无能为力,而骆驼也并不熟练,歪歪扭扭地上路,很快掉了队。加上那个领路的兰州同学贪图近路,穿了几条偏僻的小巷后,骆驼竟迷了路。
路灯亮起来了,骆驼和马红仍然在由兰州那些灰黄的矮房子包围而成的迷宫中兜圈子。背后的那个女人对自己犯下的低级错误那样满不在乎,这让骆驼稍稍有些吃惊,他发现她坐在后坐上,一直在扭来扭去地看天上。他没敢问她在看什么,倒是她先向他发问,你们北方的星星为什么看上去都那么远呢?你们这儿海拔也不低呵。
骆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嘿嘿笑着。直到夜里的风起来,从街道两边的树叶间迅疾地穿过,马红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跑去路边向一位卖烤红薯的小贩问路。之后他们便顺利地驶入了东方红广场。宽阔的广场那时候一眼望去,已经阒无人迹。但是很快,两个陌生的男子从右侧的一条支路杀出,开始如影相随。
那是两个小伙子,他们的装扮有些奇怪,除了上衣各不相同以外,头上和下身都是统一的军帽,军裤。尤其是那肥大的军裤,在行驶的自行车上,夸张地晃荡着,虽然那时骆驼和马红还不太了解兰州的风土人情,但已经凭直觉认定了那两人是惹事生非的小流氓。果然,那两人对骆驼和马红吹起了轻浮的口哨。他们并没有马上贴上来,只是在十来米之外如影相随。骆驼的手心开始冒汗,即使是男孩一样大大咧咧的马红,也严肃起来,她的手下意识地捉住了骆驼的衣摆,身体依靠了过来。
骆驼不知道他们接下去会干什么,只是尽量正常地骑行下去,也不敢加速,害怕反而引来对方进一步的行动。盘旋路转盘在路灯光下显现的时候,自行车上的两个人都有些想哭。马红在骆驼的腰间轻轻地摇着他的衣服,骆驼当然感觉到了,他突然加速,他从来都不敢想像自己竟然可以骑驶得那样流畅和有力。他们流星一样冲进了学校大门,而身后那两个军裤也几乎同时从校门外划过。口哨声再一次呼啸而起,那两人恶作剧的笑声眨眼间就飞出去了老远。
事后,骆驼反复地对我讲起自己和马红的那次逃亡。“你们遗弃了我们。”他看着我的眼里有一丝怨恨。但是,很快,他就被更大的欣喜牵走了。“我觉得我和马红可以共渡一生。”他解释说,那天夜里,无论是优闲地享受黄昏的美丽,还是之后面对危险的战斗,他和马红绝对的心心相印。“感觉和她那样接近,她是那样的信任我。”
他的这些话开始让我忍不住嘲笑他。“那两个人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他们真要上来抢东西或者欺负马红呢?”
“我就和他们拼了。”
“你拿什么和他们拼?这些人多半随身带着弹簧刀,这么长(我用两个食指比划着大约半米以上的长度),不等你靠拢就把你刺穿啦。”我有些兴奋地说着,仿佛希望那血腥的一幕发生。
骆驼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不少的血丝,显然已经好些天没有睡好觉了。“我就去找砖头呵。路边砖头多得是,拍死他两个。最不济老子抡起自行车砸倒一个是一个。”
我看了看他不到一米六的身高,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讨论成了我们每次见面的固定节目,每一次都会上演。骆驼完全沉浸在了对马红的热烈的想象中。那天傍晚在自行车上渡过的两个小时,成了他取之不竭的粮食,一次次被他拿出来咀嚼。在他急迫的,有时候逻辑混乱的讲述中,马红散发出了非凡的光辉。他一再地强调马红的神奇,那个女人从容,大度,善解人意,并且在夜晚微暗的光线下,向他传递着难以言传的颤动,“那种处子之白,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事物。”
而就在骆驼热病病人一样呓语不断的同时,那个马红却频频出席校园里几乎所有的舞会,她的坦然总是让她轻易地成为一时的焦点。越来越多的男生出没于二号楼她的宿舍,他们前赴后继,穿越楼道里那些不断炸响的炒菜的煤油炉子,去瞻仰马红那传说中的笑脸。有时候先行者离开,后来者报到,他们在二号楼那黑夜一样阴暗的楼道里相遇,还会友好地致意,就像为了一个共同目标的同志。
很快,马红就在那些追求者中发现自己的爱。那个人也是一个云南人,一米八以上,不太爱说话,一张有些老成的脸背后,却是可以让马红安静下来的力量。我们班的同学开始不断地看见他们牵手在越来越寒冷的校园里漫步,有时候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们,发现马红的确可以像骆驼所说的那样,完全地将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
骆驼当然很快知道了这一切。他开始不断地约我一起到图书馆前那一片奇怪的山坡上去。那是学校从前修建人工湖的附产物,共青团员们活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大坑,在里面注水建湖,而这些挖出来的沙石则堆成了现在这片高地。高地上的树木一年比一年茂密,越来越多的恋人奔向那里,相拥或是追逐。我和骆驼就在这些稠密的、散发出冲鼻体味的恋人们中间,开始我们的谈话。
除了皱着眉头猛烈地抽烟,骆驼更多的谈论的是三联当时出版的那一套“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我完全清楚这有多么的不正常,骆驼说,他在那些晦涩的言辞中,竟然读出了阳光和石头。每一次当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就只好沉默下来,盯着他那类似于某种特异的红土的脸发呆,我告诉自己,那无疑是西北的风沙和烈日作用的结果。
我后来和几个同好写作的密友,大付,老虎,建东,背着他无数次地讨论骆驼这个人。我们讲到了他丑陋的外表,人的美丽和丑陋究竟来自何方呢?为什么甘肃这样的地方总是孕育如此笨拙的,更接近于土石的人种呢?你总是难免会忘记他们其实是和自己一样的生灵,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的灵魂只有动物的水平。你怎么可能和一个动物产生爱情呢?这样的讨论,往往让我们站到了马红那一边,越来越觉得骆驼身陷这一场热病,实际上是自寻烦恼,有几分荒唐可笑了。
我发现,那段时间,骆驼成天抱在怀里的是卡西尔的《语言与神话》。他把那本薄薄的小书翻阅得像女人的头发一样蓬松起来。他不断对我念叨那些陌生的希腊神明的名字,而我却始终无动于衷。
二十年后的冬天,动笔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忍不住从书架的深处打捞出了那本《语言与神话》,这本书的开头讲到苏格拉底和斐德若在伊立苏河畔散步,两个人说起风神玻瑞阿斯掠走俄瑞堤娅的神话,很快陷入了迷茫。玻瑞阿斯是北风的掌管者,俄瑞堤娅是美丽的希腊公主。两个人都对俄瑞堤娅的失踪坚信不移,却不太相信真的存在什么风神。斐德若就追问苏格拉底,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而对失踪真相的猜测,很快让置身迷人河边的苏格拉底不耐烦起来。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这个故事当时对骆驼具有多么大的杀伤力。他对自行车上的那两个小时越是相信,就一定对马红转投他人的怀抱越是迷惑不解。在他的想象里,书中那个风神的模样一定跟掠走了马红的那个云南人如出一辙。而对身边这场情变的思考(也许骆驼和马红之间完全谈不上什么情变吧),也就理所当然地点燃了他对卡西尔这本小书的热情。
二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几乎所有人的人都以为骆驼的这场有些虚无的爱情已经烟消云散了,直到三年级那个夏天到来的时候,马红做出了那一个惊人之举,人们才重新记起了这一切。
最初,只是因为二号楼前的那棵梧桐树,几乎要伸进五楼那个女生宿舍的窗口了。
学校总务处叫来工人,让他们爬上树去,将那多余的枝丫锯掉。工人们上树的那天上午,树下面的坝子里人们纷纷驻足观望,期待着那巨大树枝訇然坠落的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但是那个工人攀爬到一半的时候却明显迟疑起来。人们发现那个人正冲三楼的某间宿舍内探头探脑,一些活跃的男生开始起哄,而那个工人却毫不理会,他手扶树干,完全倾向了那扇窗户。他确定了宿舍里发生的一切,开始冲地面下的同事急迫地说话,一边打着激烈的手势。他的脸胀得通红,细碎的言辞从树顶飘到地面上的时候,只听见“快救人”这几个字。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几个男生上了楼,一边核对那间宿舍是几零几。而树下的人则对那名工人叫嚷着:“砸窗户呵,还呆着干嘛?”众声喧哗中,那个工人试了几次,才摇摇晃晃踏上了窗台。人们开始傻乎乎地鼓掌,工人的脸那时胀得已经接近猪肝的颜色,还是奋不顾身地撞向了那扇窗户的玻璃。
房里的人很快被送下楼来,在汹涌的人潮中上了救护车。有人看见那个女生苍白如纸的面孔,就尖声锐气地追问她的姓名。她的姓名在几分钟内被现场所有的人知晓,“哦,叫马红呵,到底是为了什么呵?”他们继续追问了下去。
这起自杀事件成了那年夏天兰州大学校园里的爆炸新闻。我们很快从同班女生的口中,清理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约在半年之前,那个高个云南人迷上了摇滚。他在校园里找不到同好,却在同学的同学带领下,进入了兰州最早的摇滚圈子。那些人大多没有职业,或是抛弃了原先的职业。这在那个年代极其罕见。他们几乎天天都聚在一起,在租来的一间旧房子里反反复复地练习。有时候旁观的人群里会来到一个女人,冲乐队中的某个人灿烂地微笑一下,然后在其余的时间里一脸的严肃,显得越发的神秘起来。总是有人跳出来说请客,那钱也不知从何而来,大家就会冲到那条到处是挂满了破轮胎修理铺的小街上,在随便的一家牛肉面馆里吃得一头大汗。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人身上的草寇习性,唤起了曹放(就是那个云南人)骨子里不安定的血液,马红清楚地觉得这个男人在离自己远去,她那样频繁地嗅到他身上的烟味儿。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问他在他消失的那些日子里,他究竟去了哪里。曹放在那样的时刻总是走神,眼睛望着别的地方。有一次在校园里,马红因为联系不上他又开始了她那段时间越来越经常发生的一个人的漫游。她忧伤地注视着那些自己叫不上名字的人们从眼前走过,觉得那就像一条漫无目的河流,而在那条河流最遥远的边际,她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头。她极力游了过去。那当然是他,曹放,身旁还有一个矮小而精瘦的短发男子,他们正在低语,看见马红过去竟然有些惊慌。马红发现他们拥有同样青白的脸色。那种危险的不健康的肤色一下子暴露了他们是一路货色。
“曹放,你究竟在干什么呵?”马红装着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扬长而去,将一脸愕然的曹放很快抛到了身后。走出几十米以后,她克制不住了,大声地笑起来,就像一个疯婆子。
那一年结束前的几天,曹放突然主动跑来找马红。他们一起到二号食堂那空阔的大厅里坐下。他为马红点了一碗馄饨。马红看见碗里那些孤独飘荡的虾仁,突然哭了起来。这让曹放更加的不知所措,脸胀得通红。曹放是那样的人,外表看上去酷劲十足,私底下面对问题却软弱无比。那时候他选择了沉默,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盯着那碗馄饨上面慢慢升起来的白色的水汽。
最后,还是马红抬起了布满泪痕的脸来,依然那样动人,眼睛里全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柔情。曹放这时有些结巴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他已经成了那个乐队的贝斯手(这让马红的双眼吃惊地亮了一下)。他说起了他和那些人对于摇滚的热爱,他相信没有人真正地知道摇滚乐是如何将他们点燃的,“即使是你也不可能知道”。而现在,他不得不离开了,去北京,他们的经济来源出了问题,而吉它手在北京的朋友却邀请他们到北京的酒吧里去演唱。他们明天就要出发,今天晚上,算是一个告别吧。
马红的脸上是那种果然如此的表情,在经历了接近一年的游离之后,这个女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她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高帮皮鞋,头发比从前更加的长了,几乎遮蔽了他那原先就很窄小的脸,更让她吃惊的是,他的右耳竟然出现了一个耳钉。这更加地让她绝望起来,她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和他讲述的那帮伙伴正在从事的一切,她完全没有办法加入进去。
“这就是你要对我讲的吗?姓曹的,我看你是病了。你病得不轻呵。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一切。在现在,在明天你就要离开的现在。你们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你们像他们说的那样是聚在一起吸毒吗?大麻。对,就是大麻。你们吸了大麻,头晕晕的,然后就去将那些完全不认识的女孩儿抱在怀里吗?”愤怒像洪水一样淹没了马红,一如从她嘴里倾泄而出的咒骂。即使在那样疯狂的时刻,她也能清楚地看见对面那个曹放脸上畏缩的表情,想起来这在不久之前曾经是那样地打动她,现在却只能让她更加的愤怒。她用手中那只一次性的塑料叉子,将碗里的馄饨捣得稀烂,直到曹放悄然离去以后,才发现自己右手的食指不知什么时候破了皮,奔涌的血滴掉进了碗里。
接下去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马红并未如大家所愿,陷于难以自拔的悲伤。寒假归来,她的身边很快多了一个新男友。那人的外表可以说是曹放的反面,又黑又矮,见了所有的人都一脸谄媚的笑容。不知道骆驼对这个男友有何感想,而在我们这些人的心中,当然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可悲的被人当作了替代品的傻瓜。
接下去的那个夏天,你已经知道了,发生了那起轰动全校的自杀事件。在校医院的抢救过程中,更爆炸的事情发生了,马红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两三个月的孩子。也许那个孩子才是她自杀的真正原因吧。大家很快陷入了对那个孩子的疯狂讨论中。一个阴险的猜测是,那个孩子其实并不是后来那个替代者的。但是很快有内行的人指出,时间完全对不上呵。那个阴险的猜测者似乎很执迷于自己的想象,他立刻提出了新的可能,“谁说得准呢?那曹放难道没有可能回来过一次吗?”
其实,早在所有这些讨论发生之前,那孩子已经被无声地打掉了。这之后我曾经见过马红一次,就在校医院的门口。我看见她擦了很厚的脂粉,纸一样的白,这之上的嘴唇鲜红如血。她冲我笑起来,而我却没话找话:“你看病吗?”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下了错误,立刻仓皇地逃离了那个敏感的地带。
学校后来作出了开除的决定。那些去送她乘火车回云南的女同学回来以后,一直在议论她鲜艳无比的口红。她为什么要擦那么红的口红呵,真是夸张。那些女生撇着嘴,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这个同学竟然是一个荡妇。
三
让我们回到骆驼身上。正确的时间顺序应该是这样的:那个夏夜骆驼产生了可以和马红相伴一生的错觉,马红却爱上了曹放,曹放中了摇滚的毒,选择北上流浪,马红转而投向云南矮个的怀抱,然后那棵疯狂的树长进了二号宿舍楼的某个窗户,马红自杀后被砍树的工人救出,怀孕的事实暴露,被学校开除返回了西双版纳。这之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骆驼看上去是如此的平静,发生在马红身上的激烈变故,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就在我们几乎要忘却早年间他对马红发生的单相思时,他却让张超民拍下了那几张沙滩示爱的照片。
这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下学期,怎么说呢,在前面的所有那些震荡之后,骆驼用如此温柔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情感,还是让我有些感动。我联想到这之前他长久的沉默。那沉默也感动了我。这感动让我拿起了钢笔,写下故事开头的那首诗。
那时候我身边的人几乎人人都写诗。写诗是一种潮流,甚至有些强迫症的意思。你如果不写诗,却身处中文系,你会陷于某种焦虑之中。而那首脱胎于骆驼那场失败的爱情的诗歌,其实是我第一次写诗。它让我成功地摆脱了焦虑,也让骆驼赞不绝口。我不知道骆驼是不是发现了这首诗和自己的秘密的关系。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一点。我说过,他是一个天真而纯粹的人,在接下去的我们两人在傍晚的那些漫步中间,他一再地表扬这首诗的自然,随意,浑然天成。他甚至没有问一问我是不是也发生过诗里所描述的那样一场失恋。他的那张黑里透红、浑厚敦实的脸上是专注的表情,就像在我那首可怜的小诗里,又一次发现了曾经照亮自己的希腊的阳光。
之后的时间变得迅疾。我们很快忘记了诗歌,陷入毕业临近的忙乱中。我们买来厚厚的硬皮本,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下对同学的祝福,过去四年中没能说出口的秘密,对未来的想象之类。我们怀着巨大的热情从事这一场书写运动,以各种复杂的组合拍摄纪念照,或者喝得烂醉,然后跑到花园里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弹起吉它唱歌,一直唱到泪流满面。
在所有这些发泄之后,有一天下午从浑身疼痛的午睡中醒来,我被无法抗拒的空虚击中。我忽然意识到长达数月的连续不断的疯狂中,一个人完全缺席了。我赶紧起身到305去,他们宿舍的人也没有看见他,并且说他已经接连好几天夜里都没回来了。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抓起笔写下了一张字条:“骆驼:回来后速与我联系。切记!”
我在那张字条的末尾打下了大大的惊叹号,但是骆驼那颗圆乎乎的头颅,却并未像我期盼的那样出现在我的床前。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的枕边冒出来一本《里尔克诗选》,里面同样夹了一张字条,是骆驼写的:“我走了。去云南。西双版纳。你当然知道为什么。这扇门从此关上了。”
最后的那句话让我想了好久也不得其解。“这扇门”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是骆驼和我之间的那扇门,还是骆驼自己面向世界的那扇门呢?抑或是世界通向骆驼的机会之门?没有答案,但是言辞之间透露出的决绝让我不安,我闻到了牺牲的味道。
我注意到那张字条恰好夹在60页和61页之间,那上面有一首《秋日》,冯至翻译的,这首诗作在过去我们两人共同的漫步中,曾经无数次唤起我们内心的颤栗,我当然知道骆驼将字条夹到这一页的用意: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重读这首诗,让我回想起过去我和骆驼是多么的热爱里尔克。我曾经无数地想将这本薄薄的黄封皮的《里尔克诗选》据为己有,但又无数次被骆驼及时发现,重新抢夺了回去。没想到,现在这本我心爱的诗集却这样轻易地来到我的手中。
里尔克诗中描述的那封长信,始终都没有到来。骆驼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样的不留余地让我梗梗于怀。我有点被抛弃了的感觉。骆驼为了爱情毁灭自我,是不是反而从我这里获得了某种神秘的优越感呢?
反正后来,我喝得半醉的时候,总是克制不住地对朋友讲起这个爱情的圣徒。我当然没有如实交待骆驼自那张字条以后的音讯全无。我栩栩如生地虚构了骆驼那颗硕大的头颅如何穿越雨林,被热带那黄豆大小的雨滴打湿,出现在某个傣家的吊脚楼前。应声出来的马红,脸上闪现最初的那个夏夜的明朗。她歪头凝望着这个不速之客若有所思,然后,大学里就表现出来的干练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请骆驼上楼,为他端上一碗茶水,盘腿坐下。
“她对骆驼来找什么一清二楚,她当然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有些口齿不清对身边的朋友解释。“他们后来生了一儿一女,少数民族嘛,有这个优惠。”接下去我还虚构了一张最近来自西双版纳的照片,我说,照片上骆驼已经完全一副傣家人打扮,捆着那种深色的头帕,热带的阳光打过去的时候,他的眼光呆滞,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么多事情有些反应不过来。或者是因为夜晚的湿热总是让他难以入眠,而白天那些总是用芭蕉包裹的食物,又一再让他消化不良,不停地腹泻,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处在对热带的惊恐之中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朋友们虚构这一切。一个实在的结果可以让我安心一些吗?
2000年,我毕业后第一次重回兰州。我和我那些分别了十一年的老同学们重聚在东方红广场边的一间餐馆。其中的好一些人对于我,其实也处于和骆驼一样的隔绝状态。足够的酒精下肚之后,我们又哭又笑,开始尝试将那些中断的线索连接起来。有一个人,好像是马永强吧,突然说他在西关什字的街头看见了骆驼。而另一个女生则说,马红早已离开了西双版纳,在昆明城郊的橡胶厂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的老公是一个工人,是那种帅到让人叹息的家伙。
我开始追问马永强:“你没和骆驼聊一会吗?他这些年到底都在哪儿呵?”
“他有点紧张。他说手头还有事,没说几句就跑了。”
“他一直都在兰州吗?”
“也许吧。他说他才搬了新家,他一直住着的滨河的那排老房子要拆迁。对了,他还留了一个手机给我,今天本来想叫上他,打过去却一直转秘书台。这小子,神出鬼没的。”
我完全不想再追问下去了。这么多年来以来探求骆驼下落的好奇心在那一刻完全的消散了。对他的新家和老房子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即使是对马永强抄给我的他的手机号,我也再不会拨打一次。身边的那些老同学继续地疯癫了下去,毫不在意这突然冒出来的有关失踪的骆驼的讯息。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自己和他们之间难以企及的距离。他们虽然就在我的眼前手舞足蹈,端着酒杯杀得一片惨烈,但是对于我,那些人却早已乘着欢乐的列车走远了。
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将杯中的黄河啤酒吞咽了下去。当然,苦涩而冰凉,一如我熟悉的生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