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魖魆的老槐树后一枚若隐若现的红月亮浮出乌青的云层,影影绰绰的树影照在子珍家低矮的院墙里,夜色越发显得光怪陆离了。
子珍像夜间的一片飞蛾,从厨房的灯影里飞到堂屋的灯影里。经过院子里那片暗淡的树影时,她在树荫里沉吟一下,扭头看了看树影之后的那枚红月亮。红月亮高悬在天际,又仿佛就在树梢,几乎是站在屋顶的瓦楞上便伸手可及。子珍觉着她的生活就像这枚月亮一样,随着年龄的长大,她想象中那些原本是模糊的、含糊不清的事情,现在越来越真实,越来越靠近她的内心了。比如爱情,这个女孩子最善于幻想的美好事物,子珍打很小的时候就想入非非,想象得斑斓缤纷,想象得凄婉缠绵。做家家的时候,她做新娘,之后生下一个爱哭闹爱生病的小孩,子珍抱着那个用布片和枕头做的娃娃哄啊、喂药啊,在摇篮里晃啊,一晃这就到了十七岁。子珍觉着这一切像梦境一样漫无边际,像荒原一样茫茫无边。生活给了她太多的超负荷压力,她依然充满甜蜜的梦想,只是这甜蜜的梦想多了点磨难,常常退居在了生活的一角,封存在了子珍内心最偏远的一个处所。在那夕阳压得很低的傍晚,子珍会想起这一切,会甜蜜地冥想一会,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子珍洗刷好碗筷,把厨房里的瓶瓶罐罐按使用顺序排放整齐,把锅台灶台擦洗得像刚砌起般干净,再把沾满油腻的抹布用洗洁精搓洗几遍,搭在门旁的细绳上,细绳便滴答滴答滴漏下水声。子珍做完了一天的事,她跨过堂屋门下那道木门槛,轻无声息地坐在弟弟身旁。
子珍天生一对充满温情的眼睛,里面蓄着一层淡淡的烟波,像月光下的泉眼那样泛着涟漪,飘渺、悠远、清澈。细嫩柔软的脸颊像一块平滑的缎面织锦,没有瑕疵,没有黯淡,阳光那样明朗,月光那样清亮,点点滴滴的纹理又是那样的细致和雅致,仿佛出至一位江南綉女的精心描绘,山间的风吹在这张缎面织锦上,没有留下划痕,只是很轻盈地从上面滑了过去。岁月的淘洗,越发显得结实细腻和从容大度了。
弟弟在一笔一画写字,他歪着头,一副少年天真烂漫的表情。弟弟和子珍一样有一副俊美的脸庞和各处都恰到好处的五官。子珍在距离弟弟半厘米的地方臭着弟弟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这些气息感染着她,她心里涌动着无限温情。子珍疼爱弟弟,那种从内心里涌出的情愫像山涧流动的清泉,总是自然而然地淌了出来,是怎么抑制都抑制不住的。子珍爱弟弟,他的脸庞、他的身体、他的头发,甚至那双已经长大的脚丫,子珍都想捧在手心,放在鼻子上嗅一嗅它的气息。弟弟性格坦然、随和,偶有急躁,他急躁起来最大的动静是背对着你,脸贴着墙,一句话不说脸色苍白。子珍最怕弟弟急躁,她像一位饱经风霜、洞察世事的老妈妈那样引导弟弟、依随弟弟。弟弟很多年没有急躁过了,弟弟没有因为娘的离去而偏离成长的轨迹,这一点,子珍欣慰、有一种成功的满足。她嗅着弟弟头上散发出的气息,有点潮湿,有点汗液味,还有点咸腥气。子珍喜欢这股味道,每天都像嗅鲜花一样嗅上几遍。子珍很想抚摸一下弟弟的头,像母亲抚摸儿子。子珍心里想,手却没有动,她怕惊扰弟弟写作业。这么多年,只要子珍嗅到弟弟身上散发出的有点野味的男孩气息,她心里便踏实、安宁,平静下来。
当子珍的内心开始涌动另外的感情时,子珍觉着生活更加的五颜六色了,她对以前不曾觉察的事情,敏感、好奇,充满期待。她个子长高了,去年一米六三,今年一米六五。她的双腿修长有力,两臂两块结实的肌肉总是鼓胀着力量。生活中没有子珍觉着畏怯的事情,也没有子珍做不下来的事情。子珍的身体健康而充满活力,她只是在这个小院子里封闭的太久了,多余的力气总是想离她而去,她不知道这些力气应该去哪里,她知道这些力气是无法控制住的,它们像身体里的蒸汽一样要冒出来,要飞向高空。
院子里铺满银色的月光,稀疏的暗影去了墙的那边。月在中庭,它的明媚和清晰像一张画在蓝天上玉做的银盘,柔中带润,润中有色,那些月的光芒,像家织布那般清雅拙朴,披挂在大地上,隐隐约约,若即若离。月光在大地上游移,不染污垢、不入私杂,不计穷富。子珍在这样的月光照耀的夜晚,思绪总是像月光一样飘远,她收不回那些飘逝的思绪,任它们在月光里消融,化解为无尽的梦幻。
弟弟那张没有一点伤痕的脸上流淌着柔和的灯光和子珍温情的凝望,他椭圆型的脸颊看上去缺乏阳刚之气,但不失其坚毅的神态,子珍看得出弟弟有几分神似爹的地方,椭圆脸型、微皱的眉宇,以及嘴角和鼻梁,都和爹相像。子珍时常在弟弟的身上感觉到爹的影子,子珍担心弟弟像爹一样老实而怪异,木讷而狂野。弟弟还小,弟弟还像个孩子似地没有自己的主见。子珍却在弟弟升入初中二年级这一年,觉察到弟弟发生了变化。弟弟表现出不喜欢姐姐买的衣服,他不说什么,只是把那件衣服放在那里,从来不穿在身上。弟弟对家里的事情开始有了敏感,他不让姐姐去学校开家长会,也不让爹去。弟弟的变化,子珍担忧而无法释怀,她觉着弟弟已经开始承担家庭的不幸,她不想让弟弟触摸到这层脆弱的情感危机。弟弟已经不可挽回地在这层危机地发出哀哀的孤鸣,子珍的身体是庞大有力的,可是在弟弟的成长过程她感到无能为力,她解救不了弟弟的困惑和虚弱。弟弟加倍的刻苦学习和默默不语,使子珍受到更大的刺激。
原来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原来一切都不可能在自己的想象里一成不变。原来成长是伴随疼痛、欢喜、铭记和无奈的。
子珍嗅到弟弟身体上发出异样的气味,他绷紧的嘴巴边隐匿着倔强、不屈和隐忍。子珍感觉到这是一种和自己很相近的意味,她在心里轻轻地亲吻了弟弟的嘴角,在心里抚摸了一下弟弟的头发。她和弟弟已经同时发生了变化。子珍暗暗吃惊自己的变化,那是神差鬼使的变化,子珍敏锐的鼻子常常嗅到自己身体的气味,像新鲜的血液已经从全身的各个毛孔里泄露出来,它们带着强烈的生殖气息改变着少女原本的浑浊和模糊不清,子珍意识到长大后的事情,神秘、疯狂和不安。她轻易不让自己暴露心迹,把那层隐约的事情藏得很深,可她已经不能止住下滑的脚步。
爹躺进了屋子西边的木床上,狭小的木床勉强容下爹的身躯,爹一翻身,木床便发出吱吱的声音。爹每天晚上都早早地躺进木床里,他在木床上来回翻身。早春和深秋,他发出深重的咳嗽声,那些初来的寒流总在诱发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哮喘病。他咳嗽得越重,第二天抽得烟越多。子珍从他手里夺过烟头,扔进地下沟里:抽!抽!你想抽死!子珍对着爹吼。子珍吼完就后悔,他看到爹的眼底是彻底的灰暗,死灰一样的灰暗。子珍的心痛了。爹的苦,子珍知道。每当这样的震怒之后,子珍就怀疑自己这样的秉性是否来源于爹的遗传?
子珍等弟弟写完作业,她有事和爹商量。她不想让弟弟知道她的事,不想让弟弟看到她和爹的争执。子珍预感到她把事情和爹说了,爹一定会生气。子珍在心里憋了几天,她不敢和爹说。爹一天到晚闷头做活,从不和子珍说什么。子珍打小就怕爹,自从娘离家出走后,爹更阴郁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子珍没有看到过爹的笑容。爹像一块冰冷的生铁,整天阴沉着的脸上掉下一块块铁锈般的火气,子珍每天都怕爹发火,怕爹抄起门前的铁锨对着她拍来。子珍看到过爹抄起铁锨拍打过拱出猪圈的猪,拍打过挣脱羊绳的羊,拍打过赶集回来的娘。爹一铁锨打在娘的腰上,娘的腰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
娘躺在床上的三个多月里,爹一天三顿给娘端吃送喝,端屎端尿,爹不让娘动一动,在娘身边轻言轻语安抚娘。娘不理爹,她侧身睡在床上,看也不看爹一眼。爹炖了老鸡汤端给娘,娘喝两口,摇摇头,睡下。爹不厌其烦地伺候娘,给娘梳头,把那些细密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娘在爹一遍遍给她梳头的时候泪流满面。娘不说话,眼泪像玉溪河里的水,把两岸的河堤都浸润透了。
娘倦了,乏了,彻底绝望了。
子珍在夜里看到爹跪在娘的床前,他一言不发,长跪不起,等着娘的赦免。娘面壁而睡,她无法原谅爹的凶狠和这么多年来的多疑。娘不相信爹能够改悔,娘看穿了爹,她相信了他一万次,他会第一万零一次重新犯错。爹痛彻心肺的改悔像浪子一样虔诚,娘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想改,他的话和他的行为都是真实的,他没有骗过娘,他对娘说:再也不管你去哪里了,再也不管你和别人说话了,你想笑就笑吧,怎么笑我都不管你了。你走娘家,想住多久住多久,去串门,想串多久串多久,去赶集,想赶多久赶多久。娘听得出他说得是真心话。娘理解爹这个人从来不说违心的话。娘信了爹,原谅了他一次又一次。后来,娘终于明白,爹不是在管住娘,他是管住自己。爹管不住自己,他看到娘出门之前梳头,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爹的心便慌乱了,脑子冒出不详的预感。他问娘:去哪里?
娘说:下地。
下地还梳头发?
下地咋不能梳头发?
下地梳头发给谁看?
娘一听恼了:想给谁看给谁看。
想给你相好的看是不是。
是,你满意了吗?
我叫你给相好的看。
爹抄起门旁的铁锨对着娘的腰拍去。
娘的心死了。
娘对一切都一丝不苟,就像对待她的一头黑发。她不允许头发里有一根纷乱,她一遍遍梳头,把头发梳理得稳贴,整齐,看到有一根乱发,她要用水沾湿了手抚平。娘梳洗整齐,她身轻如燕,走在柳树下,走在草滩上,走在原野上,娘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来飞去,她畅游在野外的清新空气里,她觉着野外的一切都像她的头发一样整齐、有秩序。那些土地、土地里的粮食;那些沟壑、沟壑上的野草;那些无边无际的禾苗,禾苗上的花开、结果------每一样事物都是有秩序的,因为有秩序,它们排列得美丽、妖娆,它们有先有后,有始有终,一辈子过得花枝招展、仪态从容。娘就像这些植物这些花草一样,在里面行走、劳作,低头弯腰,投手摘花,她愉悦的心情像一粒粒粒饱满的种子,撒在大地上,年年都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天天都生活得充实、恣意。
爹是何等的钦佩娘、仰慕娘啊,偏偏爹做出的事情总是有悖他的心愿。
二
娘生下弟弟那年,三十二岁的爹一下变成了二十三岁的小伙子。爹仿佛回到了少年,快活得他手足舞蹈。他趴在弟弟脸上喊:兄弟,你终于来了。他不和儿子称父子,他们称兄弟。他说:这个家伙才是和我一样的!没有这个和我一样的家伙,我活着简直索然无味。
爹给娘买了一个咖啡色宽沿亚麻时装帽,娘正坐月子,头上裹着杏黄色毛巾,爹把娘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拿出帽子给娘戴在头上。娘问爹:怎么想起给我买个帽子?商店里卖衣服、卖鞋子、卖围巾的多着呢,这些好看的东西你不买,偏偏买个帽子,你啥意思?
爹说:啥意思没有,看人家戴上上好看,你戴上也好看。
娘说:好看?好看你放心?你不怕我招蜂引蝶?
爹说:你看,你说得啥话,现在咱们有儿子了,要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斗嘴生气了。
娘说:这话是你说的,你要说话算话。莫不是有意给我戴个结实的帽子吧!
爹端详娘略显衰老的脸,他突然感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和自己贴过心,她冷淡的眼神飘忽不定,眼底一层深不可测的阴翳遮挡了她眼睛的清亮,她表面是从容的,内心却是荒芜的。就像一处从来没有生长绿意的盐碱地,白煞煞的荒凉遍布她的眼底。爹越发地慌乱了,他给娘扶正帽子,让左边那朵布剪得花开放得端正、嫣然。娘的脸色白皙,鼻梁上一块隐隐可见得蝴蝶斑,使娘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爹不在意娘容貌的改变,他给娘买了一顶帽子,把帽子戴在娘的头上,爹是有意还是无意?娘却是有心了,爹最怕娘给他戴绿帽子,像防范小偷一样防范娘。娘的一举一动,爹都记挂在心里。娘不由得心生悲哀。无论多么幸福的时刻,娘从来感觉不到幸福。她和爹,总像两个从异地一起出发的同行者,他们在一条道上奔跑,却永远无法走到一起。
爹是刚硬的,刚硬的爹对娘却是那样的谨慎、畏惧和惶恐。爹触摸不到娘的端庄和良善。爹潜意识里疑惑着娘是狐媚的,散发出妖艳的气息。唯独那样狐媚的地方,那样妖艳的气息,横亘在爹的内心,每每触疼爹的内心的坚硬。爹过分地夸张了娘的艳俗,在无数不可抑制之时猝然冒出。就像那些臭椿树发出的臭味,爹满脑子奇怪的念头,污秽、恶毒、臭味熏天。爹厌烦自己这种毛病,这种阴暗的、滑稽的、不可昭示的心理怪病。爹时常像被上了五马分尸刑具的人,一个人在无边的旷野被撕拉得身心俱焚。一个声音在呼喊他回来,一个声音把他拖向万丈深渊。这么多年,他在如此疲惫不堪中自省、改悔和屡改屡犯中坠落。
娘的危险,来自娘的细致、美妙和唯美。娘像一幅精致的花卉图,每一根枝茎都是颤巍巍的,灵动、鲜活。娘是画中的水仙,袅袅婷婷,悠然出水,那样不枝不蔓、不喜不娇、不卑不亢。娘一贯的稳重和精致盅惑了所有的男人,在她低眉垂首间,犹如有长袖飘飘,投下娇媚无限、哀怨无限。她总是那样易感和无由地惹人爱怜。而她也是那样坚决地拒绝所有的轻浮与轻狂的侵袭。爹的怕,是没有缘由的,一次次刺伤了她的心。
弟弟满月的那天,爹从七奶奶家牵回一头母山羊。母山羊长一身洁白光滑的皮毛,线条流畅饱满,每一根羊毛都像梳子梳过一般均匀地贴在羊身上。山羊的肚子竭力向两侧鼓胀着,像两陀浑圆的西瓜。母山羊偶尔眨一下浅黄色的眼睛,眼睛里充满温良慈善,充满对陌生人的疑问。爹抚摸着羊的脖子对娘说:我给你找了个伴,我不在家,你闲时,就带着它出去玩。到玉溪河边、到柳树行里,一边放羊一边带孩子,好不?
娘看着羊,笑了。她第一眼看到这只羊就喜欢上它,这头羊和娘一见钟情,它看到娘,对着娘咩咩地叫,那叫声仿佛是说: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在这里呢。娘在心里说:我也终于找到你了,你来了,我的心思,有你知道,我就不郁闷了。羊明白了娘,它前腿一蜷,后腿轻轻地躬下,它卧在了娘的跟前。
娘把摇篮放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羊卧在摇篮旁。三月的槐树绿叶婆娑,稠密的荫凉密不透光,斜阳从槐树的旁边经过,把一道亮丽的光线斜射在院子里的绳条上,绳条上凉着正在滴水的衣服、尿布、小兜肚、袜子和娘的蓝色围裙。娘在井台边洗刷,弟弟在摇篮里看槐树叶儿,微风袭来,像薄薄的轻纱扑面而来,又似一张纤细柔和的手,栖落在树枝上,摘下一枚颜色发黄的叶片,随手抛下,那枚叶片飘然滑落,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山羊的面前,山羊看着这枚清丽的叶片,一秒钟后,这枚叶片在山羊的舌尖翻转。
娘把弟弟和山羊放在槐树下,她去做饭、去刷锅洗碗、去收拾凌乱的屋子、去做针线------娘把弟弟和羊放在一起,娘心里多了踏实和安稳。她总感觉到这头羊是来保护她的,是她命中的护身符,只要羊在,她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那一回,她去村后的菜园摘菜,回来的路上,她遇到栖霞,栖霞从南边回来,穿戴都很时髦,脖子上挂着亮闪闪的金项链,说话的时候最后一个字总是“哦、哦”的,娘听着别扭,又新奇。栖霞告诉娘,她在南边有人了,那人是南边的,家里有房子,有车,还有生意。栖霞再也不回小雀庄了,这回来,就住在娘家,给了娘家装了空调,买了电车、高压锅,还给娘家爹两千块钱。
娘一时接受不了那么多信息,满脑子是栖霞从前和现在的事情。她愣怔了一阵,回过神,想起摇篮里的弟弟,慌乱地跑回来。娘迈进家门就看到弟弟已经从摇篮里爬出来,正骑在羊身上依依呀呀地唱歌呢。羊看到娘回来,连连地咩咩叫。
羊早产了。这是个奇怪的现象,羊没有一点征兆地产下三只小羊羔。七奶奶说要到五月二十六才足月,娘算了,还差一个星期呢。羊奶已经下足,像两坨装满水的大布袋,羊一走动,能听到里面咣当咣当的摇晃声。
小羊羔有点虚弱,三只小羊羔一个比一个枯瘦,羊在羊妈妈肚子里最后的几天,正是羊长肌肉长结实的时候,它们却提前出世了。羊毛也稀疏,羊水的包裹中,看得见粉红色的皮。最小的那只,一直到夜里十二点都没站起来,娘看着它们,困得直打盹。她想让那只最小的山羊学会吃奶,拿羊奶放到它嘴边,它不知道张嘴。娘把它的嘴掰开,把羊奶放进去,它没有一点知觉。娘看着它,一双无神的眼睛瞪着娘,那里面,似乎有哀怨有悲伤。娘捧着小羊的身体,它软软的,身上还有温热,它却无力站起来了,面对新的世界,它显得那样留恋和向往。娘突然心里一动,一只小羊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它要在这个欢腾的世上生存,它要在绿树下蹦跳,需要怎样的契机和对命运的抗争?
第二天,那只最小的山羊死了。娘看着挺直的小山羊,一阵悲凉。她怪自己在路上耽搁了,莫不是弟弟骑在老羊身上导致老羊早产?
爹回来,看到两只小山羊在吃奶,母羊侧卧在地下,昂着脖子,警觉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爹想摸一摸山羊的头,山羊摇一摇头,躲过爹的手。爹很不高兴地说:嘿嘿,它对我生分了,不让摸了。
爹问娘小山羊是公是母。娘说两只都是母羊,一只公羊夭折了。爹惊愕地望着娘的脸,眼里凝结着疑惑和责备。娘躲过爹的眼神,说在路上遇到栖霞,说一会话,回来羊就生了。爹说:栖霞不是好人,你少和她啰嗦。
娘不语,她也觉着栖霞现在有点不可接受,她有点变“坏”,坏在那里,娘说不上来,娘只觉得栖霞不应该这么快就在南边跟了人,男人死了还没一百天,人说这是尸骨未寒,还说这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这样做太不近人情,没有一点人味。娘没有和爹辩解,默默认同了爹的观点。
爹在家休息一天半,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爹把猪圈里的粪挖出来,拉到村外的麦地里。爹脱了上衣,卷起裤管,穿上长筒靴子,握着铁叉出猪粪。猪粪沤了一个多月,又黑又臭。爹站在粪池里,干得热火朝天。爹说:这粪沤得好,壮地。爹腮帮上迸上几点黑色的粪,胳膊上也有,腿肚子上一块一块的污泥。爹挖完猪粪,羊圈里羊粪也拉走,回来的时候,捎来新鲜的土,垫在羊圈里。爹看看蹦跳的羊羔,对娘说:给羊圈做个围栏吧,老羊拴上,小羊要围起来。
娘说:羊小呢,晚些天再圈吧。
爹再回来,把屋后的一株疙瘩杨树刨了,他把杨树拉到带锯上,量了尺寸,锯成木条,一根根钉在一起,做了一个漂亮的围栏。爹兴致好,打来一桶漆,是草绿色的,刷在白色的杨木围栏上,整洁的小院子顿时焕然一新。爹把羊赶进去,老羊乖顺地卧下,小羊羔围着围栏咩咩叫。它喜欢去院门口的沟沿玩,一边走一边在沟沿蹦,蹦得姿势多种多样,扭着屁股的,别着头的,四个小蹄子一起离地的,它玩得花样很多,有时蹦不巧自己摔倒自己,逗得娘抿嘴笑。它似乎不喜欢漂亮的围栏,在里面转着圈儿想钻出来,找不出口,它在围栏边蹦起来,它想跳出围栏。几次失败后,它在里面咩咩——咩咩——地叫,叫声拖着长长地尾音,稚嫩、有点沙哑。
娘不忍心小羊羔圈在围栏里,看它叫得凄切,打开门放出来。爹看见,说娘:别放它,打小就得圈住它的性。跑惯了,圈不住的。
娘说:它还小,大些再圈它。
爹看看娘,娘眼里是对小羊羔的爱。爹依了娘。
爹还没走,小羊羔就惹事了。它们跑到七奶奶家,钻进七奶奶的厨房里,蹦到灶台上,踢打了三只碗一个碟子,酱油、盐、香油、味精、花椒,瓶瓶罐罐、洗刷用品、炊具等等,糟蹋得遍地都是,掉地下的、歪倒的、毁坏的,像抄家一样搞了一次大破坏。还在灶台上撒了一泡尿拉了一串羊屎蛋,黑椹子一样的粪便有几粒掉到锅里,羊骚味冲天扑鼻。
七奶奶逮住小羊羔,用绳子拴住脖子,拽到子珍家,指着爹的鼻子骂:你个王八羔子,给你说小羊羔要圈起来,你就是不听。一个值一千多块钱的老羊,我说等我下了小羊羔再卖给你,你猴烧屁股般非要带羊羔一起买过来,还说八百块钱买一只羊,买贵了,你个没良心的,吃锅里拉锅里,你是人不是?
爹讪讪地赔笑,劝七奶奶回家,答应赔七奶奶碗碟子锅钱。七奶奶走后,爹对娘发火:啥事都不能听你们这些贱娘们的,女人当家,墙倒屋塌。
小羊羔被死死圈住。
三
子珍站在爹床前,窗外一抹淡黄色月光透过厚厚的槐树枝照射到窗口上。那枚红月亮已经脱离了初升时的羞涩,红色的、散淡的、没有光芒的月,现在已经跃然中庭,清亮、明媚、水一样蔓延开,村庄里沉实的老屋、结实的柴垛、玲珑的鸡舍羊圈,陷入一片旷古的静美之中。子珍知道爹没有睡着,他在幽暗的木床上喘息,子珍听到他喉咙里浓痰堵塞的沉闷呼息声。子珍左手捏住衣服的下角,右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对爹说:我想去打工。
木床上没有动静。子珍加重声音喊了一声:爹,我想去打工。
木床上还是没有动静。
爹装睡着。
子珍拉开蚊帐,推了一下爹:爹,我想去打工。
爹在蚊帐里嗯了一声,算是有回应。
子珍说:那我把羊卖给七奶奶,跟月盈一起去南边------
不能去——。蚊帐里抛出一句低沉的话。
爹——我不想放羊了,放一年羊才卖几个钱?人家月盈一月都领一千多块。子珍和爹辩解。
家里缺钱花了?缺钱也花也轮不到你操心。
爹翻身坐起,窗口一束洁白的月光照在爹的额头上,爹的额头突兀饱满,硬邦邦的华发在额前支楞着,像爹倔强的脾气,耿直、坚硬、武断。
爹认自己的理,他说过的话是板上钉丁,说一不二。爹多疑、古板、陈腐观念根深蒂固。他想象力丰富,能想象到一切事情的后果。他认为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一般的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特别是性格柔软的女人,容易被诱惑。他恰恰没想到事情的反面,你控制的越紧,会适得其反。就像水,捧在手里,它存在,抓紧在手里,会一滴不剩。爹对娘就是这样,紧紧地抓在手里,像圈养羊羔一样圈养住娘。娘终于走了,她跟着“坏”了的栖霞去了南边。
爹去找娘,他去南边找娘。
南边,村子里对外出人员所去的地方的统称。南边是什么地方?没有人说得清。在广州深圳的,我们说在南边,在无锡云南的,我们说南边,在南通张家港的,我们也说南边,凡是在外打工的,统称南边。从江南回来的人,碰到人说话,便说:刚从南边来。走时也说:明儿去南边。
去南边,是一个统称,是一个不确定具体地点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确定的地点。最重要它是一个值得炫耀和吹嘘的大地方。其间又暗藏北人天性中的谦虚、满不在乎,那意思分明是说:对那样大的地方,我们都已经熟视无睹了,天下还有什么没有见识过的!你听,去南边,像是去南地,去玩儿,去做工,很寻常的事情,是经常在那里做事的地方,是一个对哪里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闭上眼也能找到家门的地方。这是苏北人的通达、率真和古灵精怪。“去南边了”,遇到同学、亲戚、朋友,随便张口说一下。像是刚从南边回来,听上去漫不经心,其实已经暗暗传递给你的意思是:在那个富饶繁华的地方,我已经占了一席之地。
爹去过南边,去过那个庞大无边的南边,去过那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南边,去过那个一草一木都凝聚全国各地打工者足迹的南边,爹在火车站的出口被人骗走所有的路费,他在低矮杂乱的窝棚里找到了一个同乡,借到了三百元钱,回到了家乡。爹没有找到娘,也没有见到栖霞。苍茫夜色,楼群林立,一个所谓的南边隐藏一个外地女人,像一个森林隐藏一枚树叶那样轻易,爹根本无法从那个没有确切地址、没有任何目标的南边找到娘的踪迹。
爹回到家,对任何从南边回来的人都耿耿于怀。他不屑和那些搭话,在他的意识,去那边的人都是一些在家混不下去的人,要么就是一些想走捷径风光的人,他们守不住操守,不安分当下的生活,好高骛远,总想一步登天,像大城市里的人那样摩登。爹去了一趟南边,他回来说:宁做牛头,不做鸡尾。从此他看不起那些从南边回来的人,他们有钱、穿什么名牌衣服,抽什么几十块钱一包的烟,拿什么拍照片的手机,爹都不羡慕。爹以为他们都是在人家嘴巴底下啜露水喝,南边的人根本看不起他们,他们在那个环境里有着生存的艰难、龌龊、阴暗和力不从心。爹倒对自己这种散漫的、敞亮的、安逸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感觉到安全与惬意。他们在那边像没有目的的苍蝇一样乱飞,经常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要不是被老板炒了鱿鱼,就是不满意老板的苛刻,他们转换工作像老板转换情人一样频繁,三天两头去找工作。满意了多干一些时间,忍不下老板的吝啬,和老板干一仗走人,丢了行李和工资去找到同乡挤一宿,第二天重新面对新老板的挑剔。那种不安定和没有规则的游戏,爹无法理解,找不到对这种生活的共鸣点。他们说这种生活恣意,赚钱快,大城市到处都是钱,只要你肯去抓,随手都是。村里最老实的三墩,跟媳妇去了南边,夜里给人当保安,白天去做钟点工,背过水泥,扛过木箱,跑过摩的,两口子每天夜里把赚来的钱压在屁股底下才睡着。爹过惯了在家的安定和顺当,几亩肥沃的土地在他手里整治得松软红亮,抓在手里像粮食装在心里,要多踏实有多踏实。这些年平原上年年风调雨顺,没有旱灾和水灾,夏天既不排水春秋也不灌溉,水渠上种了庄稼,抽水泵生出了铁锈。爹买了三轮车,拉粪拉粮食不用板车,有了机动三轮车,地里活儿几乎没有出大力的累活,爹说,家里日子好过了,人还往外跑,都烧得不知好歹了。
子珍知道爹是磨不过这个弯的。无论爹怎样去想,子珍决定了去做工,给爹说只是一个礼貌,她早就知道爹不会同意她去南边。子珍根本没有打算等爹同意了再去。子珍性格里的确存在着和爹一样的执拗,自己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坚持到底。子珍和爹说的意思是让爹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她并非无视爹,至于他同意与不同意,那与子珍去不去没有关系。他同意子珍去,不同意子珍也去。子珍十七岁了,她的性格已经成熟,进入十七岁这一年,她的性格暴露的特别厉害,她知道了什么是她必须去做的,并且知道了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做什么样的事。意思是她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开始对爹对自己以前的行为有了动摇。这个村子里的生活已经不能圈住她的心,她已经嗅到外面花草的芬芳。这个年龄,是容易改变和轻易就下定决心的。
子珍是稳重的,她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方向,下一步的付诸行动已经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
爹看到子珍转身离去。像一朵轻轻飞走的燕子,无声无息。这是一只善于飞翔和迁徙的燕子,她要飞走,她便飞走。任何对她的干扰都无法阻止她飞翔的翅膀,她的果决和毫不顾忌,已经没有任何的理由阻挡住她。爹一下预感到他固守的堡垒经不起一点轻微的晃动。他的心又一次坍塌了。他赖以支持的理论此刻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他的粗暴和倔强脾气也无用武之地。他感觉到一种对他的反抗气息在这个家中蔓延开,这种气息他是经历过的,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刺痛,如梗在喉咙的鱼刺,卡得他说不出话。最惨的是:他拿不出相应的理论抚平内心的失望。在人类以新陈代谢为更替循环的过程中,这种气息无时不在逼迫着人类。一类人和另一类无法沟通,无法达到共识。就像子珍和爹,子珍是无法和爹说清楚她的目的,爹同样无法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子珍。
四
子珍走在九月的天空下,她感觉到家乡的天空蓝的诡异,那一抹一抹的云彩变化着奇异的形态,颜色是那种说蓝不蓝、说灰不灰的暗淡。只有那些白色的云块,包裹在一层乌青之中,显得洁净和轻盈。天离她似乎远了,野外的植物都在风中枯萎。鸟雀们忙着寻觅食物,一趟一趟从野外背回草籽,储备在它们不甚宽敞的窝内。喜欢迁徙的燕子走了,它们的身影倏忽间不见。某一天早晨,子珍发现梁上的燕子飞去再也没有回来。
子珍把羊牵到七奶奶家。七奶奶正在院子里堆树叶。七奶奶独自一人,她住在一个八分地大的大院子里,这个院子原本是儿子和媳妇孙子住的,自从三年前儿子一家去了南边,院子就七奶奶一个人了。大院子里栽满柿子树、枣树和石榴树,另外的地方养羊,放置羊草。七奶娘晒了一院子树叶,那些树叶厚厚地摊在地下,被秋天的阳光晒得酥硬,仿佛一张张硬铁片,翻动起来,哗哗作响。七奶奶把那些树叶垛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垛,树叶一片叠着一片,像大集合般拥挤在一起。七奶奶把树叶垛好,上面盖上塑料布,用砖头、木棍压紧,然后围着树叶垛看几圈,确保安然无恙,方才转身离去。
子珍把老羊拴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两只小羊已经长成了窈窕淑女,身段灵活,腰身敏捷,一蹦蹦到七奶奶的石榴树旁,嗅嗅石榴树的叶子,扭头对着七奶奶咩咩地叫。
子珍说把羊送还给七奶奶。七奶奶瘪着缺牙的大嘴哈哈大笑,那笑声空洞、兜不住风,可子珍却听出了那笑声里包含的讥笑。七奶奶把两只小山羊从石榴树前赶开,她说:你爹牵羊的时候我告诉他,你家喂不住羊的,是不是?养羊的只能是我们这帮老太婆,熬一天算一天了,有本事的人谁在家守着?
我把羊留这里了,七奶奶。
子珍丢下一句话,转身想走。她真怕七奶奶让她把羊牵走。七奶奶一院子至少有二十多只羊,她那么老了,养这么多羊,她不怕这些羊把她累死?看看那一垛树叶,那简直不是树叶,那是寂寞,一春一夏,一秋一冬的寂寞。在树上寂寞,在树下寂寞。子珍惧怕这样寂寞的、亢长的养羊时光。
闺女,别走。
还有啥事?
奶奶还没有给你钱呢。
你给我爹吧。
不行,要给你。要不你把羊牵走。
七奶奶掀开她的绛红色碎花衣襟,露出里面的黑色裤腰,一个长方形口袋贴在腰下。七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盛华丰面的方便面袋子,揉搓得皱皱巴巴,折叠成一个长捆,用尼龙绳缠着。七奶奶解开尼龙绳,枯瘦的手伸进袋子里,拿出一扎票子,取开,一百元的、五十元的,一角、五分、一分的,都有。她拿出五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子珍说:
闺女,先给你这些,余下的欠着,卖了小羊再给,你不怕我老太婆死掉吧?
子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七奶奶太会算计了,她既不说羊一共多少钱,也不说余下多少钱,只说欠着,欠多少呢?她那么老了,以后怎么和她计较?
看来她是有意占这个便宜了。两只小羊都已经怀孕,她等于赚了两只小羊还有小羊肚子里的羊羔,那只老羊还赚了三百元。爹给娘买的羊,里里外外赔惨了。
子珍犹豫片刻,接了钱,离开。
子珍和月盈踏上南下的火车。她们从村子后面的公路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在县城汽车站等了二十分钟,登上去火车站的大巴车。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两个小时,她们来到A市火车站。
子珍坐在候车室大厅里,嘈杂的人声和陌生之地的生疏,子珍感到新奇、畏惧和恍惚。突然一种无形的不安袭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将要去哪里?对那个要达到的地点,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这一刻,前面的路,对她是一个不确定,是一个轻易无法预料的、模糊的概念。她既无法承担又不知道如何面对,对前方的生疏和一无所知使她恐惧。她开始想爹,想弟弟,想送给七奶奶的羊,想七奶奶院子里的树叶。
子珍的心空了,像一张没有书写文字的白纸。她无法在上面书写的字迹,或者是,将会是自己还是别人,在上面写下文字。
子珍一片茫然。
月盈沉浸在归去人那般的激越之中,她给子珍讲老板的狡诈,被她识破了。还给她讲跟一个河南的叫华锐的小伙子去学跳舞,子珍听月盈说她也去做过美容,一次花掉了二百多。子珍吃惊了。后来月盈说,她再不把脸颊整好看,那个河南的华锐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子珍愣怔地看着月盈,她觉着月盈离她太远了。她一时接受不了月盈的想法,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月盈。子珍这才想到,她们出去,原来不光光是为了挣钱,挣钱之后,还有那么多不可想象的事情。这些事情,对于子珍来说,太荒唐、太离谱,比七奶奶的行径还差劲。子珍感觉到这些东西太混乱了。难道所有去南边的人都是这样?栖霞、月盈、娘。娘在干什么?娘是不是像在家那样一丝不苟?
子珍充满担忧。
子珍眼前一片混乱。这时,在候车室里的入口,子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子珍愣住了,她站起来,飞跑过去。
弟弟像从空中掉下一般出现在子珍面前。
弟弟忍住眼底的烟雾,扭着脸,对姐姐说:
姐,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子珍生气地质问弟弟。
我去打工。
你正上学------你------
子珍气得说不出话。
我就要跟你去。弟弟固执地嘟囔。
子珍一巴掌打在弟弟的脸上。
子珍拉着弟弟走出火车站。站在A市的街头,子珍看看天,看看熙攘的人流。她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一下子糊涂了很多事。
天空蔚蓝,那蔚蓝绵延出去,不停地变幻各种深的浅的、清晰的暗淡的、诡异的端正的颜色。子珍的心涌满远天的云彩,她看到天空上一片洁白的白云,白云上一群羊在蓝天上飘,子珍快步向那群羊追去。。
(已发2011年3期《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