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露珠》
荷花上有颗大露珠,和那刻的天空一样圆亮,在我等待女孩子的池塘边。
多少年后,许多面孔都已残损,许多人都已淡漠,我也原谅一切。
而我坐在黑暗里,春夜如此圆亮。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姣好的事物,而是等待时的那种圆亮。
《静坐如春山》
静坐如春夜之山,欲火似树木蓬松,腋下有去冬好雪。溪水解开腰带,黑暗扯起粼粼碎波。万千张嘴低鸣,风过而,腹腔泛起回声的酸水。
静下,静下。
虎皮皱如胃壁,露珠调皮,老虎只能干睁一只眼。有松鼠跳到盲肠头,团似松球,惊愕春山浓墨莹润红尘谜火。
静坐如春夜之山。你看见,月亮的肋骨挑破白云的细肤,星星们的铁凿蹦起火花。
安静,安静。
楼外挖土机钻到你的后脊椎。红尘缚不住,严重的胃溃疡鲸吞开花的石头。春山斜如倒三角,你用手扶住。
《零下一度的思恋》
风细小地吹。荒草塌入泥土,小石头越发伟岸,阴影也干净。黑黝黝的水,流出坚厚的冰衣,缚住内心的激流。
你哈气,圆形,烙饼型,最后为隐形的冰针,钉向寒冷。零下一度,万物回归万物,像我对你的思念。
蓝晶晶天空像绽放的胃囊,括进下界的一切,括进我零下一度的思念。
《书写者》
他们还在书写,在漆黑的词中。没有光亮,比黑更黑的词,在呼吸,在燃烧。我已退出,身体里的木桶,比秋光还呆滞。大风吹来,大风裹住时间的气流,大风吹抖天空蓝晶晶的心脏。
他们还在书写,词的黑暗扑向大风,扑向吹断石头的秋风。守望者,你内心的花园,已暧昧不清。
《冬日,枯坐湖心亭》
该走的都走了,我和这只单翅的苍蝇留下。湖水聚向湖心,亭子高傲。
我眼中的世界,像飘落的烟灰,白,憔悴。蝇眼的世界,一定碎玻璃片般。
在湖心亭,湖水落向地心,天幕圆圆地压着偶尔抖动的蝇翅和我的背。
一下午,我想着和一只单翅苍蝇用蝇眼看着,湖水压向淤泥里的黑暗。书桌上的菊花有圆锥体的束缚。
《童年纪事》
土墙的铁喇叭,声音像嫩黄瓜。耳朵在评书里弯成绿弧形。
土地没有栓死结,冒出桃树、好吃的菜瓜、那个打霍家拳的王元。梦中打哈欠,嚼菜瓜,也嚼王元。炸米花的黑锅,“轰,轰”,满稻床的泡米花,荡漾妈妈的苦脸。
空气流汗,蟋蟀吹树叶。嘴唇流水,嘴唇唱出无形的水。水真长。
闪电的声音长锯结,天空流淌白血。土墙的铁喇叭像蚯蚓,向天空爬去。
《树的逻辑》
在十二月,一棵树,只有收紧身子。如果两棵树,可能走向对方,再走回来。三棵树,就只有盯着,北风也吹不动。
你来了,有着春风的身段,我只能是一棵树,把枯枝往身体里挤,我不可能是两棵树,更不是三棵树。现在是十二月了。
《呐喊》
每夜,安置好妻儿,他遛到宿舍区的后门,对着一棵单茎杆的幼苗,四肢撑开,“啊,啊…….”嘴形,声音撑起喉管,像一只向上挣扎的鳖,黑暗似水。
春秋易逝,朔风凛冽。
他依旧打开“啊啊”嘴形。虬枝缠绕的那颗树,像跃起的斗鸡,盯着转动的舌头。
《初春的桃树聋了》
那些桃树一定聋了,倒春寒里,抽搐如此多花苞。最小苞芽凸在细细的枝条,像哑巴伸出的小指头。
写到老年,作家聋了,听不见外面的风声。聋是一种拯救,素洁的日记本上雕满黑色的文字。
这个午夜,你想到了聋了的作家和窗外的那片桃树林。
《水庄》
1
淘沙之水。音乐。发育绿色的风。它们是水庄的羊皮纸。
2
淘沙之水,巨石成沙,沙汇大堤。水溅银浪,蚁穴盛幽水,水庄倚住堤坝。
3
这些音乐。这些古老的风、水,发育绿色的蝌蚪。绿旋舞,曲终一划,无边落木萧萧下。白雪莹润,照亮死亡的黑鼻孔。
4
水庄接纳他们最初的啼哭和最后的泪滴。最终,他们抛弃身体,和(注1)水庄呼吸,父亲也不例外。
5
桐油漆(注2)黑的红木桶,清幽的水漾出母亲的长辫、孕腹、驼背…….清幽的水,搅拌着黎明星辰的绚丽和庄重。
6
风暴从水中旋出,水像惊吓的鸟向堤内飞来。父亲们手挽手踩住发疯的堤坝,母亲们用竹筷慢敲盛水的瓷碗,像天生的巫师,以水覆水。孩子的脑内已绿藻交错。在那场风水相激中,我告别童年。
7
三月连阴雨。桃花如妇人的乳房胀痛。父亲们打牌,争吵,抽劣质香烟。母亲们纳日子样的鞋底。我们在黑子家屋后挖露头的瓦罐。一个大瓦罐,五个小的。口圆腹鼓,藏青幽布,里面倒出泥沙、碎石、鱼虾的骨头和黑色的水。我们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些瓦罐和泥浆纹身的伙伴。
“造孽呀!你们!”黑子奶奶声音如锯齿。打牌的父亲们,纳鞋底的母亲们,鱼贯游出。那场桃花雨后,一顿饱餐,黑子奶奶指着屋后,呀呀不止,睁眼而逝。那六个瓦罐,红布缠身装进了她幽森的棺材里。
黑子家是水庄最高的地基。多年后,我知道,那个雨天,我们撞开了一个秘密——水庄是大风水丢弃的孩子。
黑子奶奶鹅卵蛋似的逝眼,大人们惊愕的脸庞,还有漫天的桃花鱼(雨),汇成一幅内容漂浮的生命图。
8
黑子爸是位渔民,一条多刺的鯵条从左嘴进去,鱼骨架完整地从右嘴出来,不出三十秒。围湖耕田后,黑子爸转成农民,开始沉默寡言,腰像檀弓。
只在每季水稻拔草时,黑子爸唱起渔歌,地动水晃,宛如临风扯网,声态十足。拔完草,黑子爸更加沉默,像水庄冬天的稻田。
9
栀子花,水庄的白珍珠。姐姐们把它簪在廉价的发夹。鸟在飞,水在流,前庄后院,一团白簪在乌黑头。天愈蓝,风也浓,石榴也绽开嫣红的心跳。
10
我本想用魔幻的笔法涂抹水庄的羊皮纸。水庄的风水却转出过往的沉默。
我知道,我不能勾画真实的水庄。
水庄在,水庄流。
注1:he,入声。
注2:动词。
《湖心亭的黄昏》
1
那些白鸟,因为我,腾起,撞向黄昏的彤云。
2
波浪卷起半椭圆的黑暗,散入湖水,还是很重,更黑的半椭圆又卷来。
3
两张牌,亭口的石凳上,初秋的阳光照着。三天前,夏天的阳光晒着它们。一张红桃Q,一张方块J,皇后和士兵看着天空,有五厘米。
4
浓荫更浓了,浓绿爬出蚂蚁似的黑褐色。
5
秋天了,身体内的小石头也越发清秀。
6
还能干什么?每天到亭上坐坐,风水转转。
7
坐在亭口,身体松开,黄昏斟满湖心亭。
《桃花》
1
桃花是生活的哑剧。在大枫镇,一个人懵懂到二十岁。他看见桃花裂出粉红的乳头,在白色的风中。身里的冰凌抽搐。在大枫镇,二十岁的男人抑不住内心的雪崩。光影火苗般弯曲。
2
一湖静水吸住菱形的冰块,是事实。一湖静水,解开菱形的冰块,湖岸桃花胀成乳房,是一个事件。
3
春天如细小的桃花,如燕子的黑翅碰花瓣弹起的弧线,如在油菜田打滚油菜花。古老的春天。
蚂蚁寻找谷粒,转眼间披上绿色。于是就有这样的话:一个光圈的天使,还有泥沙俱下的江水,还有树,还有露珠,还有我们——细小桃花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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