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刚被一场雨淋过,潮湿的墨瓦青墙,仿佛农夫身上打了补丁的衣服。被鸡声鸣破的宁静,迅速在村庄里扩大。雨后的树,显得更加干净,闪着一层油绿。我寻到一棵榕树的底下坐下,风吹过,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滴滚下来,落在我手背和脸上,有一些清凉,有一丝迷幻。村庄的树,什么时候都等着我回来在它的身旁坐坐。这有点像旋律中的《加州旅馆》,永远等候,随时结账,有人总是走不出它的时光。但村庄的树永远不会跟我结账。 村庄还在,一些树已经不在了。晒谷场边曾有一棵高大的酸梅树,把看谷子的老人和小孩笼在树荫下,与树上嘴馋的麻雀们对峙。一天之内,太阳落山之前,人们总能看到树影从斜到直再到斜变幻着,活像一个人的一生。在酸梅树下,新群曾与庆德吵了很大的一次架,新群说,庆德的老大要能吃上公家饭,他从这棵树下挑两个盐坛子走新盈十个来回。庆德的老大后来有出息了,到了公社粮所当上了合同工,羞得新群要钻地缝,当然他也没挑成盐坛子,只是一见庆德就不停地敬烟。村庄里的人都说,树可量,人难量,新群打这该缝上两片嘴唇了。今天,庆德和新群都已作古,他们的吵架声早被晒谷场长出的稀稀落落的草湮没。酸梅树也枯死了,它的影子已被太阳收走。 正月里,我发现明章老人的青石房子地上长出了一棵苦楝树。树是趁着明章老人和明章婆去世后长出来的。破败洞开的房子,像一个人整天张着嘴,漠然地看着那棵树叶子渐渐婆娑,枝柯慢慢横斜。 村庄里明章那一辈的老人,已经剩不下几个了。明章老人和明章婆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问母亲。母亲说,嗨,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些村庄里的老人,是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突然没有了,像一本缺页的书,无法把叙事内容连接完整。明章老人和明章婆没有生育儿女,从他们离开世界的那一天起,家的意义就算终结了,只留下一间青石房子。没有了人的走动和出没,房子也就是一件静物了。 走过明章老人曾经话声缭绕、炊烟袅袅的房子前,看石墙斑驳,横梁残断,蜘蛛网野蛮地霸占了掉了半边的瓦顶,我无语半天。我曾经在那间青石房子里接受过房子主人的烤红薯,滚烫的烤红薯在我的小手掌上颠来颠去。我知道,那样的情景不屑在我的心底出现多次,就能在我眼前回放明章老人慈祥的笑脸。可是,这些犹如昨日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就凋敝了呢。没有了明章老人他们的身影和气息,一些蜘蛛和一些植物都看在眼里,它们盘算青石房子的一切,得让这里呈现出新的景象了。一天深夜,蜘蛛来了,织下了几张晶莹的白网。某一年春天,一颗苦楝树果子来了,它从一只鸟的嘴巴里准确地穿过断开的瓦顶,降临到房子的地上,成了房子的新主人。苦楝树在长高,明章老人的房子在败落,时光无法把两者都带到同一条路上。村庄是旧的愈旧,新的愈新了。这有点像人世的情谊,挽不住的是旧的,忙不过的是新的。 春天是个有些深意的季节,在寒冷的雨水中,村庄的树照例在枝头表达出浓浓的春意,一丛一丛热闹的新绿弥漫在村庄的各处,映衬着农夫们披着雨衣荷着锄头抖索下田的身影。这时节,墙根的小植物是村庄里最勤奋的家伙,它们商量好似地一起抽芽长叶,渲染出一种生命的明快。明章老人房子里的那棵苦楝树,已长有两米多高,都快高到残瓦断樑了,周遭还有几棵不知名的小树苗刚冒出绿芽。苍生无情,但遵循着法则。一种生命消失了,风还没赶得上为它送别,雨还没来得及冲洗掉它的旧痕,另一种生命很快就占据它曾经熙熙攘攘的容身之所了。 我喜欢在春天的雨幕中凝视村庄的树。榕树在村头的水塘旁弯腰微笑,桑葚树在小学堂的背后静心沉思,几棵椰子树在村东挺着身板眺望。在我心底,一些说不清的念头,逐渐变成了感怀,一些欢喜的感怀又突然变成了一丝伤感。我总想起了一些迷离时光中的人。他们像那些树,慢慢地老去,有一天就消失于村庄了。事实上,许多人一一永远离开了村庄,而一些树木经过了百年还依然枝叶茂盛,还伫立在村庄里。它们,才是村庄时光的主人。 村庄的树,是村庄里的性灵。村东有人种了一棵大叶榕,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拆了旧房,丢弃的房樑是不能着地的,于是有人把旧房樑架在这棵大叶榕上。等到房樑烂完,这棵榕也该有百年光景了。朽去的旧物,鲜活的生命,两者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村北有一棵叫“囊翁”的大树,它是村庄里最高大的树,树皮开裂,树干横伸,神情肃穆。入夜以后,一个人是不敢靠近它的。有一年,村里有一头老牛不吃草了,嘴角流出了白沫,十几天的工夫就奄奄一息了。生产队派人把牛抬到“囊翁”树下宰了,牛血牛粪摊了一地,最后成了“囊翁”树的肥料。家家都分到了不少牛肉,炖在铁锅里的牛肉,让整个村庄弥漫着诱人的香味。不久之后的一场夜雨中,人们听到了一声巨响,天亮后发现“囊翁”树倒地了。一下子树的四周空旷了,尽管没有了这颗大树,人们在夜里依然不太敢在此久留。村庄里所有的树,长高长老以后,似乎就让我们有联想了,它好像是我们中的一个老者,倒地以后,总在周遭留着它的一双眼睛。那些树,好像从来没睡过觉,天黑了,它睁着眼睛,天亮了,它的眼睛依然睁着。它知道定新家的黄狗昨夜里去与六义家啃骨头了。六义的三儿子今天办喜酒,昨夜整个晚上他家的院子里灯火通明,杀了一头大肥猪和三只羊,乡村厨匠们照例忙着切肉剔骨头,互相响亮地豪迈地说话,妇人们只是跟着笑。半夜里厨匠们还先喝了一顿,往桌子底吐的骨头,被定新家的黄狗啃了个酣畅。黄狗摇着尾巴晃着个饱肚回家路过村西头的榕树下,榕树看见了它。风吹树梢的时候,榕树把六义家的喜事传给了别的树。村庄的树最瞧不起那些心眼小的人。为了争长在两家院子界上的一棵树,有两家人互相挖苦祖宗。村委会一天没解决这件事,院子界上的那棵树就一天没心情。 村庄里没有那么一棵两棵大树,村庄还是村庄吗。村庄的树,是村庄里的一张张面孔,我都记得它们,它们也一定记得我的小名。五叔家后面的那棵榕树,是我们小时候每天蹭皮的树,被开祥作价八百块钱卖给了一个外乡人。一天上午,这棵大树就被人挖开拉走了,在树上嬉戏的鸟们一下慌了神,纷纷在树倒下的一瞬间飞向村外。这棵树长在开祥家的地里,当然就是他家的物产了,自然没有人阻止他卖树。如果让我知道他卖这棵榕树,我会跟他买下来。留着树,就是留着一汪树荫,留住一些鸟儿的啁啾。有时候,有些事物,留下总比让它离开好。 村庄里一些有本事的人,已经离开它到城里当上干部了,时不时就回来站在树底下大声说话,衣服光鲜,一身软料,手里夹着一支烟,神态可亲,见着乡老们就派一支烟过去:“抽烟抽烟,今年种的金瓜卖得怎么样?”乡老只是打量着没见过的烟,一时顾不上说话,他又补充:“这烟几十块钱一盒呢。”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在乡老诧异的表情上。也有一些逃避命运的人,带了老婆孩子到小镇上谋食,结果日子没法过了又折回村庄种地,中午就躺在树底下睡晌。树不说话,只是随风摇枝。许多年过去了,待在村庄里的人,或者出去又回来的人,他们晴耕雨歇,插秧埋薯,莳瓜种豆,在日子中相持着,流露的表情和状态,与村庄的树一样安然。 在炊烟飘荡中,村妇们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撞击着村庄里的一棵棵树。我至今还听到母亲呼唤我和弟弟回家吃饭的声音,它越过村庄的树巅传来,似乎比帕瓦罗蒂的歌声还悠远。好像我还在村庄的树底下玩耍,一直不曾离开过村庄。 其实,离开了村庄的人,就是一棵离开了村庄的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