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低矮的更屋贴附在高耸楼房的一角。
自从老聂头儿进驻更屋,楼院就晃动起来。
几平米的更屋,一张铁架草垫铺上行李的单人床、一张漆布钉面木板靠背的长条椅子、一只木漆本色的长方茶几,空间便占去了大半。不过,闲嗑在这里蛮有空间,不显拥挤。
大凡进得屋里小坐的院民,老聂头儿都要主动介绍自己:年近七十,早年丧偶,孑身一人,无业无岗无待遇,如今年纪大了来投靠儿子媳妇生活。
呵呵,半生奔波,老有所依。人们羡慕赞叹的话语却偏偏勾出了老聂头儿一连串的愤懑:儿子龟缩,媳妇不是东西。接下来是大义灭亲,爆料出儿媳妇一系列的陈芝麻烂谷子,远的近的一大堆不是……
哦…这老聂头儿脖根儿不僵,舌根儿不硬。嘴,和他那圆盘大脸一般肉乎,和他那双眼睛一样滴溜溜的活泛,和他那发着福的身体一样硬朗。可就是缺了根棍儿!
哪个长舌头的东西!自己的舌苔还粘着屎,却要隔着单元跨着楼层穿过门窗去舔别人的荤腥。不久,老聂头儿的儿媳妇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拉长了脸子,溜尖儿的眼睛盯着更屋门口,带钩儿的目光垂钓着搬弄是非,挑唆公公、媳妇关系的影子。
知趣的脑瓜有根弦儿的人不再接近那小小的更屋,埋头过往走自己的路。
找趣的闲的痒痒的人则把更屋当做驿站,出来进去都要进去歇歇脚,或寻求一回乐呵或发一通牢骚,释放一下情绪。
也是应了那句老话:鱼找鱼鸭找鸭弯弯腰子找大虾。两个‘老小孩儿’渐渐成了更屋的热客。一个是老赵头儿,年逾七十,虽然没吃过瘦肉精却身板柴棍儿挺直,脸皮裹肌贴骨,眼袋干瘪眼珠深陷,发了黄的眼球滚动自如倘存精神,有事没事的蹲在更屋快乐嘴。还有一个是老李头儿,也已古稀。低而瘦小,倒三角脸一对儿眯缝细眼。脑血栓痊愈却留下走路障碍:鸭步横跩,两臂挓挲。
就这样三个一没娘亲二无老伴儿三缺女人管束的‘流浪老小孩儿’聚在一起自由百性,不想入地只想上天。
遭了儿媳妇白眼的老聂头儿似乎纳过闷儿来,不再家丑外扬寻求共鸣。可不说话憋得慌啊。于是,他又开始拧着劲的对院里的人们品头论足。
正巧,张三笑呵呵的站在车下照料几个人帮他从车上往下抬五十寸大彩电,老聂头儿即兴来了话题。
“嚯,快看,好大的电视机嗳。”老聂头儿清虚的目光从上下眼皮平行眯起的缝中挤压出来扫描着张三,和老赵头儿与老李头儿说:“人家那钱也不知道是哪来的。”
老李头儿两步跩到窗口,倒剪了挓挲的胳膊,眨了眨蛇眯眼,清了清公鸭嗓细声细气地道:“哏,人家是局长要啥有啥,哪像咱们一辈子没挣几个钱。”
“哼!”老赵头儿弯俯在窗子前,眼睛努力地睁瞪几下,抻长的面皮缩回,腮肌放回原处,鼻音一哼道:“有钱管啥,一准不是好道儿来的。”
嘘…生不如人呐!老聂头儿长吁短叹,飘逸在蓝天上的心情像断线的风筝跌落在地上。
茶几上,老聂头儿刚沏好一壶热茶,老赵头儿拥门进来。
“这几天干啥去啦。”老聂头儿斟满一杯茶端给老赵头儿问:“好几天没见你呢?”
老赵头儿吸溜一口茶,皮肉挣扎地笑笑说:“丫头的老公公闹病,去看看。这不,刚回来就来了。”
老李头儿推开门两步三跩一脸眯笑地进了更屋。三张地形图面面相关,各就各位。老聂头儿搭坐床沿,躬身把盏。老赵头儿和老李头儿并坐长条椅上不浓不淡不凉不热就着闲话喝着茶。东南西北刮了一阵,很快转回院内卷起一缕旋风。
“二单元五楼西户八成是卖了。”老聂头儿含含糊糊地引开了话题。
老赵头儿瞪瞪眼睛问:“谁买了?”
“谁…那个谁…”老李头儿是人在嘴边就是想不起名字,吭吭唧唧地道:“三楼的陈…哦,陈大勇!”啃吃半天终于说出了姓氏名谁,随之一拍脑门道:“瞅我这记性!”
房子卖了。买主落实了。话题内涵外延的展开了。
“多少钱出手的?”老赵头儿追问。
老李头儿摇晃着脑袋说:“三十万。人家连桳儿都没打就付了款。”
“哎,可说,那好的房子王进咋卖了呢?”老聂头儿岔开话题问。
“嘿,人家那官当的。哪块楼盘地势好保证都有他一处。听说,不算这几年出手的,现存楼房就五六处。”
“弄那些房子搁到那有啥用呢?”
“咳,有啥用?养个情人包个二奶的多方便。就是租出去一年也不少得啊。”
“这年头,越有的越有。越穷的越穷哦!”
“陈大勇那种挺有尿,两年置了两处楼房。好家伙!”
“靠,那小子黑着嚯啦。听人家说,他啥钱都敢花,谁的钱都敢要。”
“老赵的话真对,这些人的钱真不是好道儿来的。哏!”
“就是,一准儿的。”
唉!这世道。老聂头儿心里横倾竖斜。看着院子里的人哪个都不像是好人,哪家的钱都比他多,都不是好道儿来的。
老赵头儿心里七梁八坡,一说有钱或是花钱大方,一句话:不是好道儿来的。
老李头儿心里醋大溜的。我干了大半辈子,每月只拿两千多元退休费。想到这里,他又多了一个动作:颤巍巍摇头。
院门口那间更屋里时而嘁嘁嚓嚓窃窃私语,时而气愤填膺骂爹日娘,时而疯癫呓语狂笑,时而唉声叹气。可凡是进去坐一会儿走出来的人大多都阴着脸,心情不悦。
张家姐、李家妹之间心里别别扭扭,不像以前那样近便无猜了……
楼上何家和楼下孙家男人见面一昂头,女人见面眼一抹搭脸一扭……
甚至,周家女孩儿与王家男孩儿稀里糊涂的放弃了美好姻缘……
以至,老赵头儿在开玩笑中习惯冒出一句“你的钱也不是好道儿来的”而惹恼了退了休的老干部李四,被李四骂的狗血淋头,甘愿让李四把他祖宗三代骑在胯下才算了结。
原本平静的楼院失去了往日的和谐……
终于,临近更屋那个单元几个女人公开了其中秘密。
原来,这些不快均来自更屋。几个女人每天都听到更屋里讲咕张家长李家短。几个女人想,这三个‘老小孩儿’能讲咕他人,自然也会讲咕到自己。不能养虎为患!趁还没到满院大乱之时端掉这个动荡窝点可是建设和谐社会的需要。该出手时就出手吧。
就在几个女人出手摆平更屋的当口,屋里三个‘老小孩儿’正在酝酿着提高更夫工资一事。老聂头儿越说越来劲,高声叫道:“不涨工资,爹还不干了呐!”
“呵呵,这年头爹不干不要紧,孙子不干那才是大事!”
“涨工资?想得美!白干都没人用啦!”
“该管的事不管,不该管的事瞎讲咕。马上搬出这更屋!”
“不看年岁大了非给你俩嘴巴不可,不值得怜悯的贱老头儿!”
门外,一群弄清原委已释前嫌的女主人们向屋里高喊着,声讨着……
老赵头儿弓着腰身拉低帽檐儿低头出门离去。
老李头儿惊慌的挓挲起胳膊,一步两跩的颠出门口。
老聂头儿呢?人们向屋里瞄瞄,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豪气,悄悄地在收拾着自己的用品。
与楼房相比,更屋依旧是那么低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