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少数民族,它和祖国大地上的其他少数民族一样,有着自己灿烂的传统文化,并吸收了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文学形态,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民间文学形式。尽管汉字是土家族文学的表意符号,但其民间口头文学中的古歌、史诗、叙事长诗、传说等,有着浓烈的民族文化元素。土家族古歌《摆手歌》就是从人类的起源唱到民族大迁徙的苦难历程,再唱到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砍草、烧火、挖土、插秧苗、种包谷、锄草、秋收、冬耕,再唱到铸铧、绩麻、纺纱织布等,是土家族古老文化的百科全书。《创世纪歌》《张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描绘了远古人类生存的状态和生命形式,《挖土锣鼓》《竹枝词》歌唱了人们的生产方式和风俗,《哭嫁歌》《苦媳妇歌》记录了土家族妇女的处境和命运,这些都是土家族历史文化的记录和反映,是土家族民间文学的具体存在形式。
丰富的土家族民间文学给当代土家族青年诗人提供了新颖的艺术创作源泉,古老的民族文化启发了他们的创作思维。当代土家族青年诗人把自己的眼光投向尘封多年的土家族民间文学,重新审视民族古歌、民间的叙事长诗及神话传说,开始了对自己民族传统文化构架的探索和民族古老文化的艺术再现。
土家族当代青年诗人主要指20世纪50年代以后出生的土家族诗人,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开始诗歌创作的土家族青年诗人。他们是在本民族得到完全认同之后出生的幸运的一代土家族诗人,他们以自己的民族自信心,勇敢地正视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成为把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和当下汉语写作结合得较为完善的一代诗人。在他们的作品中,出现了不同于其他民族的元素和符号。
土家文化的坚守与传承
土家族的民间文学绚丽多彩,《张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梅山打虎》《洪水登天》等民间故事流传至今。土家族古歌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以长篇叙事诗《锦鸡》最为著名,民歌有情歌、战歌、诉苦歌、劳动歌等。
有人说,民歌是人类生活的一面镜子,真实地记录了人类的生存状态。邹明星在《渝东南土家族民歌》的序中说:“土家族民歌是民间文学里独树一帜的艺术,尤其那悲壮激昂、慷慨低回的旋律,越过千年的历史,成为了渝东南土家族人生存和发展状态的壮美史诗。”民歌同时是一个民族心灵轨迹的记录。土家族的民歌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形态,无疑深刻影响了当代土家族青年诗人的创作。重庆土家族诗人冉仲景说:“有幸听过一个小伙子唱《扯谎歌》,我开怀大笑,惊叹于他的机智和调侃。在土家山寨的夜晚,哪一首情歌不是纯洁真挚的呢?《天上星星颗颗黄》绝不逊色于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曲折抒情的酉水岸边,哪一首船歌不粗犷豪放呢?《说起行船就下河》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给《伏尔加船夫曲》的。”在冉仲景创作的诗歌中,随处可以看到土家族民歌渗透的影子。以他的诗歌《民歌》为例:这些土里土气的寒伧的财产/一直装在我的行囊里/不管岁月怎样的流逝/我从来就没有对谁唱起/远离家乡,远离那块褐色/而又贫瘠的土地/我的噪音从未改变,我的心中/常常升起泥腥味的旋律/浪迹天涯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就时时遭人唾弃/当我感觉孤独,便坐进无边的回忆/噙泪哼上那三五句。从冉仲景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民歌对诗人根深蒂固的影响,民歌成为了他诗歌创作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再以他的诗歌《巴茅满山满岭》为例:她们满头的白发/与青春相距多远/她们风中摇曳的姿影/与幸福和美梦没有多少的关联/昨天,我告别了母亲/沿着河流的方向远行/今天,我回到家乡/就看到了巴茅满山满岭……为高粱让出一小块土地/傻到了不剩一丝芳馨/谁有巴茅那样的宽厚坚韧/只有母亲,只有母亲。
冉仲景的这首诗歌,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了土家族民歌《巴茅摇啊摇》:风吹巴茅摇啊摇/老的去了嫩的长/一春一冬都过去/巴茅年年又长高……冉仲景的《巴茅满山满岭》显然受到这首民歌的启示,他把巴茅比喻为母亲的白发,以此来隐喻母亲对于儿子的关爱,以表达土家族母亲的美德。这正是诗人从土家族传统的民歌挖掘到了传统文化精神,使他的诗歌提升了高度。
当代的土家族诗人中,受土家族民歌影响较大的还有湖北的诗人刘小平,他的很多诗篇中可以看到民歌的影子,特别是他的诗集《鄂西倒影》中的《傩戏》《下里巴人》《南曲》《采莲曲》等诗歌,充满了土家族民歌的调子。《下里巴人》本身就是一首土家族民谣,是歌唱巴人(土家族的祖先)的社会生活历史的,至今还在一些土家族地区传唱。刘小平的《下里巴人》就像当代土家族的下里巴人新版:村有俚语/通俗的高雅和简单的丰富/久远而淳朴的果实/从三百年前的那一头/走出最初的国界/在楚都郢中引起千人和唱……下里巴人,下里巴人/想起你,我就有清醒和痛苦/我的诗离你有多远/我的诗里是否还流淌着巴人的血性。
当代土家族青年诗人受本民族的民间歌谣和传说的影响不是偶然的,而是长期传统文化的积淀在他们创作中的具体展现。有人说:在当代的土家族诗人中,颜家文是借鉴土家族传统文化最成功的诗人。关纪新曾评价:“颜家文的成名诗作:高山水坝排对排,颂歌唱党情满怀,山歌好似坝中水,闸门一开滚滚来。从结构、节奏到音韵,都脱胎于土家族传统的民间文学竹枝词,真切、流畅、生动,概括地反映出土家族一个时代的精神。”竹枝词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土家族民歌的主格调,成为自由吟唱的山歌(民歌)。这一形式对土家族的青年诗人有着较大的影响。如刘小平的《竹枝词》:竹枝饱蘸优美的白云/在巴地的月光下,身影横斜/简单的一枝一叶/总在风中/用爽朗的乡音大声朗读民间的疾苦//她的朴素和健壮使诗爱怜/他们移植竹枝到盆中/可她的眉头/总是无法舒展醇厚的忧伤/居住在民歌的芬芳里/终生只愿意呼吸泥土的气息/凭借熟透的音符/善良的竹枝,翅膀四野飞翔……
传统的民间文学对当代土家族青年诗人产生的深刻影响,不仅表现在他们的诗歌文本中,还对他们的创作取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冉仲景说:“夏天,山尖上的民歌给了我沉着舒缓的旋律。真的,我要感谢红苕洋芋包谷粑,是它们喂养我的肉体,而更需要我铭刻在心的,则是喂养我的精神民谣。”正如易光所说:“只要是一个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少数民族诗人,他的民族文化的个性就不会消泯。”
诗意的创新与升华
当代的土家族青年诗人,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传承民族文化的使命,而且把它视为坚守自己诗歌创作的一个标尺,在他们的创作里,有不少作品都带有本民族民间文学的元素。比较突出的有刘小平、冉仲景、肖佩、王世清、李世成、陈彤、路曲、周建军等。他们作品中的土家族民间文学元素并不是生搬硬套的符号,而是从民间文学中发掘出自己民族的文化精神,通过他们的诗歌再创作传递给读者。无疑,民间文学在诗歌中是一个开放和发展的体系。
刘小平一直是被评论界认为是与土家族民间文学嫁接得比较好的土家族青年诗人之一,他的《白虎》《牛角号》《傩戏》《下里巴人》《抢床》等都可以说是这方面的精品。以《傩戏》为例,傩戏是土家族一种祭神驱邪的宗教戏,表现的是土家族先民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在土家族的各个区域都很流行。刘小平从中找到了民族精神的支撑点:沿着锣鼓铿锵的召唤/亲人徐徐拉开幕帘/头戴纸扎的面具/生、旦、净、丑,在彩楼上绽放//历史踩着八卦乾坤步伐/一路走来。烟云起处/久远的传说就在眼前复活/世态从举手投足间倏忽嬗递/而在念白和歌唱的背后/蜿蜒着人生无限的玄机……诗人以傩戏这一土家族传统民间文化作为写作对象,从中寻找出民族精神文化内涵,向读者传递了傩戏的深刻文化意义。
当代土家族青年诗人从自己民族的民间文学出发,探寻着自己诗歌的民族精神。王世清的《毕兹卡之魂——土家族史诗》明显地受到了土家族创世诗歌的影响:上苍啊,请赐给我利剑吧/太阳一样的利剑。只有利剑/才能劈开这混沌的乾坤。只有利剑/才能拯救这八方的生灵//在你洪峰之巅,我看见了/我的牛羊在沉浮/我的燕麦在漂流/还有我亲爱的妹妹——雍妮//我不能再想我快要丰收的水稻/我不能再要我已经收拾好的红薯和玉米/我得把我的妹妹救这是我惟一想起的勇气……这首诗写出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史。其中“可怜的人啊,我再次为你祈祷/如果两扇石磨/从武陵山麓滚落下/仍旧合成一面那就是成亲的条件”,这几句诗来自于土家族 “兄妹成亲”的古老传说。从诗歌字里行间中可以读到一个饱经风霜的民族的心路历程,同时也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感恩之心。这是土家族民间文学在一个具有探索精神的诗人作品中的一种具体的真诚表现。该诗不仅叙述了一个民族繁衍、生息过程的古老故事,更是完成了诗人神圣的社会使命:对自己民族生存史的关怀与关照。
冉仲景具有探索意义的长诗《梦幻长江》也是受到了土家族史诗《创世史诗》的影响:黑夜的潮水刚刚退去/铜唢呐的风中,一块大陆在缓缓升起。黑夜的潮水、铜唢呐、大陆这些诗歌意象就是从土家族的《创世史诗》里延伸出来的,饱含了作者对自己民族精神的审视。
在很多土家族青年诗人的作品中都有这种追本溯源的文化倾向。比如周建军的《峒里的桃花》就是属于这方面的佳作。根据土家族的民间传说,“九溪十八峒”被称为土家族的发源地,是土家族人民心灵的“圣地”,桃花则是土家族民歌里常常出现的一种代表美好生活的符号。而且他这首诗还带有明显的土家族的民歌调:山重水复后的村舍/柳暗花明抵达的人家/竹林雪海渲染的青瓦木板房/承载着吊脚楼悠闲的良辰/疲乏的步履都让你温暖……诗人从“圣地”出发,其目的就是要寻觅自己民族的根。向迅的诗歌《民间有诗》也具有这种强烈的民族意蕴:时常仰望天空的云,俯视大地之尘埃/时常翻开一本本诗书和经文/企图寻到一只衰弱的毛驴,回到民间……
从上面提到的土家族青年诗人中,已经看到了他们诗歌创作中对本民族的民间文学的运用,或者说土家族民间文学对其诗歌创作的渗透。一方面,他们以民间文学作为诗歌的依托,另一方面他们并不是单纯地把民间文学作为简单的文学粘贴,而是将民间文学从自己的诗歌里升华,使他们那些具有民族意义的诗歌,散发出自己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