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多年，有点越写越吃力的感觉。这才明白，当一个作家并不像自来水龙头，什么时候拧，什么时候有。不由得生发感慨，感慨有二：一，写小说需要智力，二，还需要体力。

　　先说智力。一是生活智力。说这句话，是注释“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句老话。别不相信，没生活你还真写不出来什么。少数天才，不在此例。我是个笨人，就说笨人的话。你写工人，你得懂工人；你写知识分子，你得懂知识分子。当然，你未必去当工人，你未必去当知识分子。你可以没吃过羊肉，你得见过羊走路。你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写出肯定不像那么回事儿。当然，在生活里你要有小说意识。这个意识很重要，这还得提那个“为什么有人生活复杂却写不出来”的老话题。因为，他没有小说意识，他就无法用创作的目光去感受生活。小说意识，这些年没有什么人提了，似乎评论家也不怎么说了。可我还是固执地在此坚持一句，没有小说意识，不行。你就白生活了，你写不出来。即使写出来，也不好看。

　　二是书本智力。读一本好书，如同与哲人对话，读书多了，你的眼界也就宽畅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抄”，这是指写作技术的提高。有个朋友说过一句话，“我读十本书，就能写一本书”。这话说得挺愣，挺不着调，有这么写书的吗？细细想，他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也就是说，读书使他思路，眼界都开阔了。这里边还有一个问题，读什么书。我想，书还是要读杂一点(这又是别人说过的话)，但还是要有选择。也就是挑挑拣拣的看。现在的时代，知识爆炸，开卷有益这句老话靠不住了。因为科学技术上的原因，过去印刷书本很困难。只有一些有价值的书才会制竹笺，才会付梓印制。而现在书太多了，好，你想看杂一点，可是你看得过来吗？有一个数字，说，全世界每天出的书，不说内容，只说目录，你一个人不吃不喝不睡觉，任什么不干，天塌也不管，也够你看六十年。

　　再说体力。写小说是一种劳动，写小说没有体力不行。别相信谁谁“在病床上写作”，谁谁“吸着氧气写作”，也许是真的，可那准是天才(或者有秘书)，也不在此例(我现在讲的全是例内，例外的事儿不说)。首先要有一个好身体。身体好，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你才能全身心地去写。创作是个脑力活儿，可更是一个体力活儿。路遥要是体力好，也不会早早儿死了。中国这样的壮烈的作家真有几个，都是可敬不可学。往小心里说，你写小说是为了出名也好，养家也罢，挣钱也算，你真犯不着把小命搭上。往大处说，你写小说是为了给人类的文化做贡献呀，那你就不必那么急功近利。能挑一百斤，就挑九十九。青山不倒了，细水长流了。多好。小车不倒直管推，半道儿也得歇口气儿不是。总之一句话，搞小说创作，悠着点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永远对。

　　感慨发到这里，似乎言犹未尽，还得说几句小说的特点，小说特点之一，就是要有故事。我写了许多年的小说，感觉到了故事是一个问题。原本不很经意的问题，现在看起来真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以前总有一个误区，小说嘛，是语言的艺术。这是最最重要的。故事嘛，是通俗文学的主旨。于是，对故事的轻视，导致了小说越写越吃力。硬着头皮写了十几年，才知道故事对小说是多么重要。没有故事的小说还能叫小说么？似乎刚刚弄懂这个道理。托尔斯泰也好，曹雪芹也好，马尔克斯也罢，王蒙也罢，哪一个不是把故事讲得花样翻新，让读者眼花缭乱。所以，他们才能称作是小说大家。悟出了这一点，也就醒出了一身冷汗。小说家讲故事是天经地义的。我这几年开始研究故事，刚刚觉出小说是应该怎么怎么写的。总算是对上了路。我现在手艺虽然不精当，但重要的是我总算明白了，这就有了我将来能把小说写得再好一些的可能性。想起前几年，小说界流行一个口号，说要“打倒故事”。我不明白这个口号的提出者是动的什么脑筋，怎么想的？你可以试着在某一篇里不写故事，试验嘛，无可厚非。但是只能算是餐桌上的配菜，永远不能是主菜。换句话说，你可以爱吃辣椒，但是，你不管怎么样爱吃，辣椒永远不能当饭吃，辣椒永远不能替换大米白面。小说里的故事也不是什么可以替代的。小说永远不是诗歌和散文剧本。为什么要打倒故事呢？莫非小说家一定要跟喜欢小说的读者叫劲？

　　很是热闹了一阵子，谁写了故事，谁注意了写故事，谁就是俗气，谁谁不写故事了，谁就是先锋了。我真是使劲读了一些很被评论家叫好的小说，老实说，我实在是读不上劲来。比如王小波先生的某些杂文，我看得五体投地。可他的小说，我怎么读也读不好，读不出味来，或许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了东西。但是，我真的非常喜欢王小波的某些杂文和某些评论，就是喜欢不起来他的小说，他小说里的沉闷的情节，和一些没有情节的叙述，很让我这种文化不高的读者失望。王小波的几本小说，我都没有能卒读。读小说是为了愉快，谁为了费劲啊？只要我们不睁着眼睛瞎说，我们都会承认，好小说都是讲故事的。小说被搞成现在这种灰头土脸不招人待见的样子，怪谁呢？读者开始冷落我们，作家是要负责任的。不能总说读者水平不高。我们如果诚心对不住读者，那么读者就一定会对不起我们了。两好成一好，古来如此。

　　我父亲今年八十岁了，他已经订了将近二十年的《故事会》，还有《今古传奇》。为什么，老人爱看。他爱看故事。故事永远诱惑着读者。小说因有故事，才有了无穷魅力。小说家们，千万不要跟故事叫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