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正赶上“文革”后期,经济凋敝,文化衰微。我们除了背过几段毛主席语录和毛泽东诗词外,文学熏陶几近空白。倒是一些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学,给了我们少许的精神滋养。童谣便是这样。回想起来,当年那些津津乐道的童谣,拂去时光的尘封,依然像点点灿亮的星辰,闪烁在暗淡的童年。
土生土长的童谣,像泥土一样朴质,山花野草一样摇曳生姿,怪味豆一样五味俱全。
童谣中有爱的温馨。
在乡村,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由老人照料。俗语云:“春天孩儿面,一天变三遍”,是说天气,也是说孩子喜怒无常,情绪不稳。刚才还笑得春花灿烂,转眼便嚎啕大哭。老人家赶忙“心肝宝贝”的连哄带劝,可就是不消停。没辙了,便使出压箱底的本领——唱“推磨谣”。她蹲下身,用两只大手攥住孩子两只小手,模仿推磨的动作,一推一拉,歌谣便合着节奏流淌出来:“推磨,研磨。磨面面,做粑粑,哄伢伢。吃半边,留半边,留在奶奶床里边。猫衔大板上,狗衔大路上,老鹰叼到树头上。喔嗬(赶鸟声)!好吃的婆娘看见了,眼睛哭瞎了,鼻子哭瘪了。”说完,伸手往孩子的小鼻梁上一摸,“哟,真瘪了!”或许是被奶奶夸张、抑扬的声音吸引了,或许是被奶奶搞笑的举止逗乐了,起先孩子僵着身子,一会儿,便合着老人的动作前倾后仰,腮边还挂着泪珠,便破涕为笑了。
女儿两三岁的时候,好动,喜欢串门。那时我奶奶满七十了,身体还健旺,常背着她四处转悠。奶奶慢慢走,故意将背上的孩子左摇右摆,颠来簸去,边晃悠边唱:“映山红,满山开,家里来了个小奶奶。脚又大,手又拽;鼻又塌,嘴又歪;又好吃,又拉呆(吹牛)。吓坏了我家小乖乖。”直逗得背上的女儿“咯咯”地笑个不停。每当听到奶奶温软、亲切的声音,我突然间想哭。当年我也曾这样伏在奶奶的背上,听她唱着相同的歌谣啊!
“点点窝窝”也是给孩子逗乐的一种方式。记得有一次,我和妻正要吃饭,摇篮中的女儿偏不睡,还勾起上身要坐起来。爷爷来了,说:“小伢没瞌睡,强迫哪行?”他抄起条小凳,坐在摇篮边,一边抱女儿坐起,一边说:“我跟宝宝玩‘点点窝窝’吧。”说着,左手握住孩子的手指,让她摊开手掌,拿右手食指戳女儿的手心。“点点窝窝,牛吃稻棵。我把你赶赶,你还骂我。骂我什么,骂我黄毛丫头!”说一句,点一下。声音抑扬顿挫,极富韵律。兴许是有趣,兴许是手心有些痒痒,女儿“嘿嘿”傻笑着央爷爷做个没完。我哭笑不得:“一个老顽童,一个疯丫头!”爷爷横了我一眼:“你小时不也和她一样!”俩人只闹得尽兴方休。
童谣中有我童年的欢声笑语。
九月,正是秋收大忙季节。这时最热闹的地方要数打谷场了。大人们披星戴月忙着打场,我们一帮孩子则乘着月亮做“卖狗车”的游戏。这游戏男孩女孩都可参与,分买卖两方。买方只一人,扮老板或老板娘,立在场地不动,等着收“狗”。卖方则由一人领头,充作卖主,余者扮“狗”。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来个,前后相继,后面的扯住前面的后衣襟,串成一挂,踏着散发着谷禾清香的稻草,在谷场上转圈,一边走,以便齐声高诵:“好大月亮好卖狗,卖得铜钱打烧酒。”两句的间歇,只听见整齐划一、节奏铿锵的脚步声,脚下的稻草被踏得“噗噗”山响。“走一步,喝一口,问你老板(老板娘子)可要狗。”说完,一队人马停下来,听候买主的发落。卖主笑嘻嘻的问:“老板,要狗吗?”要不要“狗”,取决于老板的兴趣。若不要,就说:“今年不要明年要。”卖主叨咕“倒霉”,只得领着一群“狗”一圈兜回来;若要,就说:“不要白不要!”“要啥狗?”卖主问。买主朝队伍里睃,大家眼巴巴地等着“命运”的裁决。点到谁谁出列,磨蹭着走到买主身边。买主伸展手掌,拟作大刀,抡起胳膊朝“狗”脖子砍去,谓之“杀狗”。被“杀死”的“狗”,站一边去。卖主领着剩下的“狗”继续唱着童谣转圈儿,直到买完“狗”,游戏方告结束。我们玩得大汗淋漓,却乐此不疲。童谣的声浪高过老农赶场的吆喝声,高过了石磙与磙架摩擦发出的“吱溜”声,山谷里响着回声。
在学校里,同学之间斗嘴是常有的事。这时童谣又充当起攻击的武器。一个冬天的早上,天冷,全班挤在墙根晒太阳,为了取暖,玩起了“炸油渣”游戏。两头的人使劲朝中间挤,中间的左推右挡,想坚守阵地。大家正乱成一团时,只听“哎哟”一声叫,寻声看去,身单力薄的柱子趴在地上,一条腿还夹在人墙中拔不出来。大家赶忙停下来。柱子恼羞成怒,迁怒于金水,因他紧挨着自己。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金水大叫:“来尿宝,靠墙根,一棍子打得不作声。”大家一起坏笑起来。金水有个致命的笑柄——尿床,童谣揭了伤疤,他“噌”地脸红了。大奎讨好金水,指指柱子的脑后,冲金水努嘴。柱子的后脑勺留了一撮毛,束成小辫子,像马尾。金水顿时恍然,大声嚷:“歪辫子歪,歪上街。一巴掌,打回来。”扑过来要抓柱子的小辫子。柱子一跳逃脱了,边逃边嚎:“来尿宝,挑担草,歇歇肩,吸袋烟,屁股烧成两半边。”这一说,更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金水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讪讪地溜了。
童谣中也有生活的歌哭。
那会儿人们还不重视计划生育,一家三五个孩子很普遍。我在兄妹中排行老大,脚下弟妹好几个,大人只顾忙生产,照看弟妹的事就落在我身上。妹妹跟我挨肩,整天跟着我,烦人。一次放学回来,我肚子饿了,泡碗锅巴吃。她看见也要吃,我不给,两人便争夺起来。一不留神碗脱手了,“咣当”一声掉地上摔成碎片。我知道闯祸了,我大些,挨打受骂总是我。我心里很窝火,就拿刚学来的童谣泄愤:“牵浪浪(成排),结对对,打烂花碗卖妹妹。妹妹大,好打架;妹妹小,好打搅。”妹妹“哇”的一声哭了,一溜烟跑到妈妈那儿告状,说我要卖了她。妈妈很尅了我一顿:再胡扯,掌烂嘴!
如今如果孩子好问,被人夸为有探究精神;而我儿时打破砂锅,则被大人说成发孬。又一次我跟奶奶学童谣《小媳妇》,就将她问得山穷水尽。“小豇豆,两头弯,做人家媳妇难上难。白天挑水无数担,夜里剖柴五更眠。”说到这,我问:“挑那么多水、剖那么多柴干吗?”“烧水做饭用呗!”奶奶说,“白天晚上不歇息,她不累吗?”我不理解。“你说呢?”奶奶反问我。那还不累死人啊!我想。“瞌睡来了咋办?”“有做不完的活,哪得睡呢?”奶奶黯然神伤。“谁让她做这么多事呢?”我刨根问底。“当家的呗!”“还把人当人待吗?”我忿忿不平。“你小,不懂!”奶奶又接着唱:“公鸡在笼里叫,小姑子在床上喊:‘大嫂子,天亮了,还不起来做早饭!’”“小姑子怎不起来做早饭呢?”我说。“一个是外姓人,一个是自家人。”奶奶幽幽地说。“都是人,咋就不一样呢?”“这,我哪晓得?”奶奶摸摸我的头。“锅又大,水又多,茅草柴,刺又戳,十个指头扎九个。”“做人家媳妇咋这么难呢?”我很同情她。奶奶叹口气,说:“苦命人啊!”“是谁家的媳妇呢?”奶奶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这伢子孬问。”说完起身做事去了。
岁月流转,童年早成逝水。但记忆不老,童谣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