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顺村西头,老榆树下有三间土坯房,东西屋,中间开门。进门来两侧灶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往里看,两个柴禾堆,这边玉米秸碎豆秆,那边苞米瓤子上躺着几捆谷草。两户人家对门开,东屋是爸妈和我的家,西屋是乔家,关里逃荒来的俩口子,话音山东味还拐着弯儿,领着一双儿女和一条狗。
全村人都知道乔家,哭巴精丫头,胆打包天,正哭的时候,拿菜刀砍她都不怕,哭够了睡,睡醒了再哭,不论黑天白日,或嘤嘤啜泣,或尖声哀嚎,声音惨烈,村里人都讲,这是在作祸事。男孩却乖巧,屁股后跟着一条狗,黑地黄花,尖尖耳朵总是竖着,眼睛放亮,盯住谁,惯以眦牙状,不动地方也唬人。这条狗看住了院子,进来人不管是谁都要瓮声叫着扑上去欲咬,吓得生人颤抖着后退,寻路逃去。
冬天,房顶路边墙角积着厚厚的雪,北风吹得窗棂呼哈呼哈地喘着粗气,雪沫子打着旋贴着房门游动。扒着窗户向外望,冰凌子胖嘟嘟如一根根透明的胡萝卜样倒悬着,又象有人从房顶端着扎枪刺来,正在冷森森地呐喊。久违的阳光射来,眼神便游进烂漫的霜花世界了:森林、小桥、房屋、挑水的村妇,还有大腹便便的大地主。瞧,那棵树后藏着一只白兔子,旁边草地上长着闪亮的蘑菇,啊,那是大狗的眼睛正靠近玻璃朝屋看呢!于是耳边传来凄厉的哭声、男人女人的呵斥声,黄昏溜走了。那时,偶尔一家窗框上拴着绑腿带不希奇,一头系在爬动的小孩腰上,任哭喊声震天,屎尿抹了满身都是,却无人问津。这时候大人们多半在忙着抱柴,或到井边挑水,哭声传得越远孩的娘越喜气,说明娃娃壮着呢。
泥土房子的架子都很低,尤其矮矮的窗台,没有玻璃可镶的窗格子,只钉上塑料膜,屋内朦胧胧地暗,每当大雪悄声地压下来,屋檐便气恼般地藏起眼睛,那只大狗总是在窗前转悠,透过窗花的空隙,有时四目相对,呆呆地对峙一会儿,它便走开,转眼鼻子象被牵了似的又伸过来,围着窗根下的一大堆冰,恋恋不舍。那堆冰里冻得是猪肉,妈妈养了一年的大花猪,胖得走不动道了,常被推着出来吃食,大狗来抢,被妈妈吓走了。如今,冰里冻着它的肉,馋得大狗坐立不安。冰坨子里是最安全的。记得从哪本小说里看到,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搜抓红军伤员,老百姓很巧妙地救走了一个又一个。原来,在天寒地冻的北方,用雪疙瘩筑起一个人藏身的把子洞,钻进一个伤员,塞一筐红薯后堵上雪,大伙一起浇水,眼看着一层层结冰,变成了圆墩墩的冰坨子,沙炮筒子轰过来,只掉几片冰碴,鬼子哪能想到里面还藏着人呢。
乔家的女儿依旧哭得凶,没有开晴的时候,闹得乔家男人不住地向左右邻居赔不是。那个儿子常跑过来给我梳小辫子,嘴角上弯眼角眯眯,小手指翘起来,梳得小辫子活泼泼,真好看。那年月粮食不够吃是平常事,乔家男人低着头,大狗摇着尾巴随在脚后,走进我家屋门,似乎很愧疚地说:他叔他婶,家里断顿了,借一袋子土豆吧。妈妈看了爸爸一眼,麻利地跳下炕,去外边棚子捡土豆了。捱到夏天,还是饿,便拾野菜,大伏天一个月不下雨,地里的庄稼旱得发蓝,乡道走起来尘土似黄龙般尾在身后,屋顶蒲草沙沙鸣叫,被太阳暴晒得快要捻成齑粉了。那条大狗吐着舌头乞救般地瞅着房门,眼里冒怒气,猪们哼哼地蹭它的窝时,它追过去,低吟着,闷叫一声,把它们撵走了。
秋天时,乔家在前院河坡处新盖了房,我又到乔家玩,大狗站在门口堵住路,眼睛狠狠地盯着我,我后退几步,谁知它呜地一声猛然窜上来,哭喊声惊动了大人们,它被打退了,我的右边小腿肚留下六个鲜明的牙印。妈妈领着大哭不止的我,举起一根木棍生气地朝乔家吼着,那个男人用绳子套住大狗,任妈妈使劲地打,妈妈打一下,便大喊一声:俺丫头回来!俺丫头回来!……这样被吓丢的魂会自动跑回来。然而,泪水模糊里,我分明看见乔家女儿正在笑,咯咯咯地前仰后合。
从此,不能再去乔家了,常常听见那个女孩哭,有时是女人背着,大路小道地走,伸着胳膊腿,哭得悲悲凄凄,看见她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男人请来大神治病,房前屋后设下神阵,让女孩抱着大公鸡披上红布祭破,女孩仍是哭,在地上打滚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哭跑了大神。这事过了不长时间,一天中午,收工的人们都聚在家里吃饭,只听村里传来几声惨叫:啊——啊——人们纷纷跑出来,才知道乔家出事了。乔家房子后大山墙处,立着高压电线杆,男人拿着镰刀进院时,看见一截电线搭着后房檐正冒火星,情急之下,伸手拉电线,只喊出一声,便轰然倒地。女人正从锅里盛菜,听见喊声扔下勺子跑过去,没命般地拽男人,也趴在地上。儿子奔来抱妈妈,躬下背双手扯妈妈手臂,顷刻间一动不动……人们看着眼前的一幕,惊骇了。等到电工拉闸,上前抢救,三口人都已经身亡,成了三副干骨架了。那一天,乔家女儿没哭一声,事情发生时正在炕上睡觉。紧接着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整个夏天都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雨,似巨大的水缸漏了一样,急促地冲着土道和房屋,溅起污泥四散,狂怒地拍着村庄,淹没了沟沟坎坎凡尘往事,老天哭得很伤心。第二天,三匹马的平板车上并排横放三副红漆棺材,棺材里是乔家三口人,那个女儿呆坐在娘的棺材上,没有一滴眼泪,静静地随马车颠动着。胶皮车轱辘碾压着泥泞的土道,发出嚓嚓声响,后面跟着一大群好心的乡邻。那条狗伏在家门口呜呜哀叫了好多天,死在乔家的坟茔旁。
乔家女儿成了孤儿,常常坐在角落里一声没有,人们看着她,摇摇头啧啧叹息。我常跑来,端着妈妈做好的饭菜给她吃,她没有任何搅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大队长来了,领她去二韩头的家,这曾是一个孤寡老头,不久前热心人帮助张罗了媳妇,同意收养乔家女儿。
乔家女儿顺利长大了,嫁给同村刘罗锅的大儿子,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儿,仍是日夜哭闹,家人都慌神了,赶紧抱到城里医院仔细检查,被告之孩子得了寄生虫病,此病症奇痒难耐,如果不医治,到孩子八九岁时自然能痊愈,是从母体遗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