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开始了自己的迁徙生活。他决定每年冬天的时候,就去温暖的南方旅居。常年生活在北方,他对自己委身的城市已经受够了。但南方春天梅雨的潮湿,他也觉得受不了。考察了几次,安静的先生给自己制定了这样一个候鸟般的计划。
深秋的时候,安静的先生整装待发,一挨立冬将至,就奔赴南方。待到来年,惊蛰的时候,安静的先生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踏着春天的惊雷,回归北方。至于南方与北方的界定,很简单的,在安静的先生这里,就是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分别。他委身的省份,是一块不折不扣被黄河横穿而过的土地,而长江流域的面积不小,严格说,毗邻的青海,都是要算在里面。但显然,青海不是安静的先生眼里的南方。地理学意义上的这些知识,很折磨人的,安静的先生不耐烦去梳理,只结合着本能与直觉,比附约定俗成的概念,草草在心里制定了蓝图。可不是吗,哪只候鸟会怀揣着一本地理教科书呢?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就甩掉了一贯的严谨作风,坚决地让感性压倒理性的那一面,将一切都大而化之,删繁就简,粗粗弄出个轮廓就行了。
第一年,安静的先生去了江苏。他的祖籍在无锡,所以选择江苏开始自己离职后的第一次迁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家乡已经没有任何血亲了,起码,安静的先生无从知晓这里还有谁流着与自己同宗的血。眼里的故乡,尽管陌生,但心理终究是要暗示出一些熟悉的。他不免会伤感,有些乡关何处的喟叹。但安静的先生勉力纠正了自己的情绪。他不允许自己伤怀,认为这不符合如今他对于自己的要求。他对自己有什么要求呢?那就是,如今,他百无所欲,但求安静。安静的先生在每一个内心起伏的时刻,都会提醒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按理说,有些乡愁,并不会过分有碍一个人的安静,但考虑到刚刚离职这个背景,安静的先生如此约束自己,就不难理解了。他是怕这些貌似正当的情绪会被借助,不可避免地衍化为恋栈怀禄。
安静的先生转身去了苏州,在同里古镇住下来,潜心临摹了一个冬天的王宠,归来时,本就不凡的一笔小楷,愈发精妙了。就是在这里,安静的先生找到了自己旅居的方式。
本来,安静的先生住在一家私人客栈里,倒也不是很贵,由于要常驻,店家给了他优惠,统共每月收他两千块钱。住了不足一月,一位当地的老先生和他熟起来,向他推荐自己的家,说也收他两千块,但管饭。
这位老先生日日黄昏要在镇里的思本桥上肃立一回,如是肃立了几十年。就是在这里,他和同样在黄昏中前来流连的安静的先生搭上了讪。当时安静的先生立于桥头,正在以指为笔,在自己的肚子上默书。老先生善书,看出了名堂,这就和安静的先生投缘了。一来二去,两个老人熟络起来。老先生的家同样临水,还搭建了伸向河面的阁楼。安静的先生受邀去体验了一下,立刻就一拍即合,回去收拾了行李,搬进了老先生家。那管着饭的两千块,就只是一个象征,表明安静的先生不白吃白住而已。但安静的先生没有体察到老先生的善待。对于金钱,以及金钱的市值,安静的先生缺乏实践性质的体会。他也懂GDP,也懂CPI,只是不懂两千块钱在同里包吃住意味什么。所以安静的先生安之若素,平静的心没有丝毫波澜。
其实他是有些冒失。三言两语,就住进了一个陌生人家,难怪他的儿子要在越洋电话里替他担心:
“您知道这家人底细吗?住私人客栈我都不放心,您这可好……”
安静的先生摁了手机,不愿听儿子的聒噪,保守着内心的宁静。这家人的底细?有什么呢?安静的先生觉得是一目了然的: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先生,儿女都在苏州,只一个在镇里做导游的孙女陪在家里。“国泰民安的!”安静的先生在心里向着异国的儿子咕哝了一声。想一想也是,要说冒失,这家的老主人比他还冒失。平白无故,就领回一个老头,连吃带住的只收一个象征性的两千块,连赢利的目的都说不过去,何苦来哉?当夜,安静的先生就听到祖孙俩在外屋说起来。孙女当然是在埋怨,有一句没一句的被安静的先生听到。大意无外乎是说人心不古,爷爷老糊涂了。
老先生吼了一声:“哪有那么多鬼!鬼都是人心里生出来的!”又压低了声音,说:“小小年纪,你不要那么复杂!”
安静的先生心如止水,对因自己而起的争执充耳不闻,蘸着茶杯里的水,在茶几上写王宠的句子:水怀丽泽兑,时歌角弓篇。
老先生的确心里无鬼。对安静的先生,他根本没有过多的打探,甚至两个人互相连姓字名谁都没有多问,说应该是说了,只是彼此之间几无称呼,不过点头示意,开口讲话,就忘了姓字名谁这回事。这一点,很令安静的先生宽慰。如果遇到的是一个饶舌之人,即使连两千块都不收,他也不会跑到别人家里来。两个老人的媒介是王宠——这位同里名人,明代的大书法家,穿过五百年的时光,使两位爱书者在这个冬天惺惺相惜,结伴数月。当安静的先生在黄昏中流连桥上,以指画肚时,他们之间便犹如打了暗语,接上了头。
在这个南方的冬季,安静的先生获得了自己迄今最为安静的一段时光。笔墨是现成的,茶饭是清淡的。在安静的先生心里,还额外加了两般好: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白天,两位老人伏案摹写。老先生的一笔行草不激不厉,颇得王宠神髓。安静的先生也不简单,笔随心走,亦是疏淡秀雅,直追前人。日暮时分,二人并肩立于桥上,拍遍栏杆。安静的先生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已经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呈现。
住到来年惊蛰,安静的先生与主人作别。二人以书结缘,自然以书为别。安静的先生临了王宠的《游包山集》,老先生临了王宠的《自书五忆歌》,二人互赠,多余的话依然是没有。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安静的先生坐在开往上海的大客车里,朝着车下的老先生挥手时,不自觉又是一副矜重的派头了。这个不由他的。车外在下雨,车窗上雨水纵横。老先生举着把伞,冲着窗内朦胧不清的安静的先生耸了耸伞尖。
飞回北方后,安静的先生在自己的皮包里发现了一沓钞票,恍惚了一阵,才觉醒,老先生这是将他的住宿费全还给他了。安静的先生有些感动,生出给人家寄回去的念头,但苦于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这件事,如果安静的先生坚持去落实,还是不会太费周折,有人会给他办妥的。但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不再因为私事动用以前的任何权力。最后,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被安静的先生想了出来。他亲自去了一趟红十字会,将这笔钱捐了出去,名字呢,安静的先生留下的是:王宠。
第一次南徙堪称完满,愈发坚定了安静的先生去做一只候鸟的心。
第二年,安静的先生去了江西。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他打算在当地租间民居住。不是付不起酒店的费用,是同里一行,让他落实了自己迁移的模式。他觉得,在一个地方栖息这么久,住在酒店里就仿佛没有接上地气。安静的先生联络了当地的一家中介公司,让对方提前为自己租下一套住宅。同样的,在价钱上安静的先生听由对方张口,他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住宅的窗口,要看得见长江。这种事情,办起来不免琐碎,但就是这样琐碎的事情,居然被安静的先生做成了。在银行给对方的户头打了定金,安静的先生不禁对自己颇为满意。这件事情的办理,对于安静的先生有着别样的意义,说明了在俗世中事必躬亲,他依旧有这样的能力。
由北而南,安静的先生首先飞到了南昌。当晚住在酒店里,他便遭到了电话的侵扰。这让他安静的心倏忽躁烦。安静的先生忍不住摔了电话,依然不能平愤,连连掌击了数下床头的矮柜。换在离职前,他是要追究责任的。安静的先生坐在床上,努力安妥自己紊乱的心,对自己的心说:安静,请你安静。刚刚有所平息,房门又被敲响了。门外站着的,当然是一个女人,横看有十五六,竖看有四十五六。安静的先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安静的先生没有处理一个失足妇女的经验。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训斥和规劝都不恰当,只好不怒自威地挡在门前。女人居然试图挤进来。老实说,安静的先生在一瞬间有些失措。他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局面呢?
“请你离开!”安静的先生重重咳了一声。这也是习惯使然,以前,每逢在会场上要强调什么时,他都会用重重的咳声打出预先的招呼。安静的先生沉声说:“否则我要报警了。”
女人知趣地离开了。也不知是那声咳嗽还是安静的先生声言要报警吓退了她。
安静的先生认为自己受到了侵犯和羞辱。手在微微颤抖。现在,让他不满的已经不是那个离去的女人,是这种尴尬的状况,居然会强加给他。安静的先生不能忍受这种强加给一个人的干扰,觉得这是不合理的事情。安静的心被扰乱了,他打电话给前台:
“喊你们经理来。”
经理很快就来了,不过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不像一个他心里的经理。听完他简单的陈述,经理不解地看着他:
“怎样呢?你有什么要求?”
安静的先生一愣,难道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吗?这个经理怎么就不能领会他的精神?
“作为酒店的管理者,”安静的先生严肃地说:“你们负有责任!”
经理笑了,一摊手说:“这个责任我们可不好负,我们总不能把女人都挡在外面吧?谁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而且,真要挡,连有些男人都是要挡的,那样我们关门好了,不要做生意了。”
“你们不负这个责任?”
“这个责任要你来负的。你不是就负责任地把她挡在外面了吗?”
安静的先生一阵眩晕。少顷,他挥手让对方离开。安静的先生一再对自己默念:安静!请你安静!如是良久,他才打消了进一步打一通电话的念头。
翌日一大早,安静的先生就离开了酒店。连南昌他都不愿待下去。本来他是可以在这里逗留几天的,像一只途径的候鸟,盘桓几日。但昨夜的遭遇让安静的先生对这座城市厌恶起来。他决定立刻奔赴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九江。为什么会是九江呢?也没有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不过是因为白居易。秋天的时候,安静的先生捧读《白氏长庆集》,香山居士被贬江州的史实启发了他。尽管,安静的先生是正常离职,但从江州司马的遭际中,他隐约体味出了某种感同身受的况味。当然,抚今追昔,好像还略显无病呻吟,这有悖于他对自己的要求。但毕竟留下了印象,所以,计划南飞的一刻,安静的先生将目标随机定在了九江。这也说明了如今的他,还是有些盲目的,随心所欲,没有条分缕析、足以说服人的什么动机。安静的先生以为,盲目有什么不好呢?自在而为,恰恰有利于心的宁静。安静的先生不愿再像从前一样目标明确地规划什么。
南昌到九江有动车。安静的先生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所以,坐在车上,他有一股孩子般的兴奋。这一次,安静的先生任由自己的心波动荡漾。他想起了当年考上大学时第一次坐火车的情形。安静的先生宛如看到了那个当年的自己:单纯,羞涩,满怀着憧憬和离家的伤心,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看护着自己的行李——那口皮箱,是父亲特意买给他的,当年算得上是一件贵重的家什了,如今丢在哪里了呢?安静的先生不禁怅惘。他动情地安抚着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车上有九江的宣传册,上面印着这样的内容:九江境内的鄱阳湖水域是现今世界上最大的候鸟越冬栖息地。这句话瞬间感染了安静的先生,让他那颗候鸟一般的心仿佛找到了依据。
车到九江,只用了五十分钟的时间。这样的速度令安静的先生感到惊诧。他不是不知道动车的快捷,但亲历一番,毕竟和简报上读来的认识不同。安静的先生想,当年,他离家的时候,是在火车上颠簸了整整三天啊。
按照地址找到那家中介公司,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此地依然还是一家中介公司,但说了半天,安静的先生才明白,此公司已经非彼公司了。换人了。安静的先生走出店门,抬头看那招牌,果然不是与自己有合约的那一家。那家叫“百亿”,这家叫“百忆”。这两个店名之间神奇的差别,让举头仰望的安静的先生一阵目眩神迷。他感到自己一脚踏在了虚空里。毕竟是安静的先生,多年的的历练,已经造就了他的临危不乱。简单分析了一下局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跌在了一个骗局里。世风坏到了如此的地步,不能不令他义愤。但眼下他无暇追究,当务之急是,他需要先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住进一栋窗口看得见长江的房子。接待他的公司职员一边替他的遭遇鸣不平,一边飞快地从电脑上替他找出一长串的房源。
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看房子。房子当然有优有劣,一直奔波到了正午。陪同的公司职员买了盒饭给安静的先生吃。盒饭没什么,安静的先生访贫问苦时,和群众吃过更糟糕的饭食。是吃的方式为难了安静的先生。这家街边的简陋排挡,坐落在他们刚刚看过的一栋房子的楼下,说是违章建筑也不为过。而且人满为患。于是,他们只能捧着塑料饭盒蹲在路边吃。一时间,安静的先生不得不再一次说服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吃完盒饭,就决定重新回到楼上去,租下刚刚看过的房子。
房子不好。三十年前的两居室。唯一符合要求的是:推开北面的窗户,长江便尽收眼底。入冬的长江已经进入了枯水期,江滩裸露着,江面上漂浮着静止的船舶。一瞬间,安静的先生消极到了顶点。进入这座城市,他就不断妥协着,随波逐流地被现实拖拽着走。他不愿意自己的心被激起不满和抱怨,一再告诫自己随遇而安好了。但一再妥协之后,当这幅冬天的江景横陈在窗外时,他还是深深的失望了。
安静的先生有些沮丧。草草签了租住合同,付了全部的租金,他就打发对方走了。一个人枯坐在这栋目前归自己支配的旧房子里,安静的先生恍若禅定。后来他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安静的先生虚汗淋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上,怔忪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所在。已经是傍晚了,房间里幽暗阒寂,仿佛有氤氲的气流萦动,那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安静的先生依次在幽暗中看到了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的轮廓。他突然觉得,时光倒流,这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安静的先生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壮年。那时候,他在一所大学教书,住在一栋与此情此景近乎一致的二居室里。木板床,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那种上个世纪的况味,陡然重现。
回到从前——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冬季,找到了安抚自己内心的理由。他开始在一栋看得见长江的房子里,重温过去的岁月。他租住的这户人家,据说主人举家去了国外,把房子全权委托给了中介公司。从房子的陈设来看,应该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好在铺盖是收在柜子里的,除了一股经久不散的樟脑味,倒也勉强可用,只是被子的棉胎很重,压在身上,让人的梦境都沉甸甸的。安静的先生不紧不慢地搞了一周的卫生,晒被褥,除灰尘。随着房子一天胜似一天地清洁起来,他渐渐找到了一些主人的感觉。家务活他有几十年没有做过了,一旦上手,发现自己居然还很在行,这让他甚感喜悦。那时候,他在大学教书,常常和妻子吵得天翻地覆,吵过之后,所有家务就甩在了他的头上。后来,随着他的升迁,吵架和做家务的日子,就都一去不复返了。妻子三年前离世了,死前他还没有学会让自己安静,等他赶到妻子的病榻前时,妻子已经咽了气。咽了气的妻子,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下了决心,要和他最后吵一架,把多年来被冷遇了的愤懑一次性地倾泻出来。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异乡的冬天,一边做家务,一边追忆着自己的亡妻。他当然会安静地总结自己的人生,那些得失与成败,都被他安静地重新界定着。
这些日子安静的先生都是在楼下那家小排档就餐的。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就餐,人多的时候,很自然地蹲在马路边。后来房子的厨房也被他收拾停当了,他决定自己做饭,彻底地过过日子。他去超市为自己采购了必备的油盐酱醋和大米蔬菜,费了番力气才拖到家。一切就绪后,他却吃惊地发现,这个家使用的仍是蜂窝煤炉子,厨房最上面的那扇窗户,还开着以备穿烟囱的圆洞。可是如今,哪里还有蜂窝煤呢?这个打击一下子挫伤了安静的先生,他颓然地靠在厨房的墙壁上,望着那个圆洞,感到了一股无法说明的悲伤。有一瞬间,他几乎决定立刻返回北方,回到自己衣食无忧的日子里去。在那里,尽管已经离职,但无时无刻总有几个人会围在他身边的。秘书,保姆,司机,最不济,大院里的警卫员还是随叫随到的。但也只是一转念,安静的先生很快就平复了自己仓惶的心。请一个保姆吧?他和自己商量道。
在一家劳务市场,安静的先生替自己找到了一位保姆。之前每一个被雇佣者都严格地盘问着安静的先生。老伯你一个人住吗?家里人呢?您身体有什么毛病?妇女们对于一个孤身的老头都很警惕,让安静的先生觉得自己反而像一个待价而沽的。只有这一位很沉默,连酬劳都没有自己的主见,于是就被安静的先生带了回来。她是位中年妇女,不像是乡下人,瘦得惊人,走在安静的先生身边,像一根嶙峋的拐棍。好在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含糊。当天,她就置办齐了一套新的炊具,一个人将新买的煤气瓶很有气概地扛上了楼。晚上,安静的先生吃到了此行的第一顿家里饭。两个彼此陌生的人对坐在餐桌旁,就着一盏几乎吊在了鼻尖的五十瓦的灯泡。
日子就此按部就班了。安静的先生,这只越冬的候鸟,可以安心地蜗居在南方等待春天了。也的确是蜗居。对于这方胜迹如林的土地,安静的先生并无踏访的兴致。他不是来旅游的,就像上一次住在古镇同里,老先生的孙女就是当地的导游,他都没有因此遍游一番。安静的先生将自己置身异乡,不过是为了回到日常的安静,给自己以往亏欠了的岁月做些人间的补偿。在这个冬天,安静的先生沉浸在对于《白氏长庆集》的阅读里。
一个夜晚,有人敲响了房门。安静的先生已经睡下,听到保姆在外面压低了声音和人说话。他没有在意,以为是收水电费的物业人员。但是旋即保姆叩起他的门来。造访者是一位老年女士,一头银发像漂亮的丝缎。此人于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从内室里出来的安静的先生,禁不住呜咽了一声,扶墙跌坐在客厅的一张椅子里。安静的先生莫名地打量着对方,直到对方站起来,擅抖着向他靠近时,才威严地咳了一声。这个奇怪的造访者显然很激动,以至于语无伦次。
“你回来了,你终于是回来了,”她说,“我在楼下看到了你家窗户上的灯光……”
安静的先生默默地告慰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他对造访者同样沉声说道:
“安静,请你安静。”
可是,让对方安静却并不容易。她反而抽泣起来,并且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安静的先生。安静的先生临危不乱,机敏地避开了那双抓过来的手。他后退一步,冷静地向对方指出:
“你认错人了!”
造访者短促地哽咽了一声,说:“你好绝情哇!”
这里面有误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安静的先生一时间难以澄清。他看到那个保姆愣愣地站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狐疑地旁观着。
“扶她坐下!”安静的先生命令道。
保姆如梦方醒,从身后拖住了造访者,几乎是将她拦腰抱回了那张椅子。
“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安静的先生继续吩咐。
房子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造访者凝泪注视着安静的先生,渐渐地,目光散乱开。当她再一次起身靠近时,安静的先生没有回避,而是挺了挺腰,为得是让对方验明正身。造访者再一次猛烈地哽咽一声,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就像来时一样地莫名其妙。安静的先生本来已经做好了询问与解释的准备,此刻望着洞开的大门,一下子如在梦中。
其后有一天,安静的先生不经意间在窗前眺望江面时,又一次看到了这名造访者。她荏弱地坐在一张水泥凳上,痴痴地凝望着他的窗口。安静的先生不由大吃一惊,那颗安静的心突然有些发虚和紧张,促使他迅速地闪回了身子。这一次,他忘记了约束自己的内心,躲在窗帘后,偷窥着楼下的女士。那天夜里这位造访者来去飘忽,没有给安静的先生留下审视的机会,但此刻,安静的先生躲在暗处,便有了认真端详的方便。她一头的银发,即使遥望过去,都能给人传递出一种别样的风度。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她一定很美。作如是想,安静的先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快乐。一种尘世中频仍然而于他却是久违了的快乐。
此后安静的先生就常常看到这名老年女士了。她遥望着他的窗口,和身后的长江融为了一副凝固的画面。经过几次试探,安静的先生认为,她的视力是不济的,其实,纵然他大大方方地立于窗口,对于她,也大约是看不分明的。她看着的,只是一个方向,一个空洞的方向。就像守望着无尽的岁月。安静的先生不由要去猜想了。猜想她与这栋房子主人的故事。不用说,这种专属尘世的故事,许久已经不曾被安静的先生所关注。多年来,他的眼目都是投注在那些所谓的宏观事物之上。这人间的烟火,他已经如此隔膜。现在,一种探幽入微的猜测,渐渐唤醒了他内心某种直觉的能力,唤醒了他碰触世相的微妙警觉。
安静的先生试图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一些线索,譬如主人的旧照。但这栋房子就像一栋时下的样板房,看上去一应俱全,却惟独没有人的气息。在那架老式书柜里,安静的先生发现了一本黑壳的笔记薄。它一定很有年代了,款式是那种半个世纪以前的款式,壳面上压印着“为人民服务”,里面的字迹,多少都有些漫漶了。它的主人用一种奇崛的笔法在上面记录着自己的日记,第一页如是写道:
激情四溢者乘上了西去的列车,前方,新的生活等待着他。他的行囊是一只昂贵的皮箱,这是父亲特意为他买来的。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箱子,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要盯向行李架,看看它是否还在那里。每一次落实,他的心里都会吁一口气,对自己说:哎呀,它还在!就这样,他的心里既欢欣鼓舞,又战战兢兢,开始了人生的征途……
安静的先生被这样的叙述迷惑了,感到这个“激情四溢者”,就是当年自己的写照。安静的先生在这几天冷落了《白氏长庆集》,将目光贪婪地放在了这本笔记薄上。它记录了那个“激情四溢者”的大学生活:入学的兴奋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是爱情的忧伤,但那种忧伤尚未足够透彻,突然的饥馑却降临了。“激情四溢者”将自己的皮箱换了粮食,后来,居然和同学走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行乞……
安静的先生在阅读中逐渐丧失了安静。忧愁如此绵长,细密地裹缠着他的心。他一度想走下楼去,和那位女士沟通一番。她也是从那个岁月走过来的人,安静的先生想和她谈一谈那个岁月,谈一谈那位“激情四溢者”。对于这位造访者的出现,安静的先生将其视为了某种玄秘的启示,她造访的不是这栋他人的房子,而是安静的先生苍茫的老年。他们在时光中不期而遇。这个想法令安静的先生心神不安,他像一个少年般的突然感到了些许的羞涩。安静的先生克制着自己,对自己的心温柔地说:安静,请你安静。他打算还是先读完这本日记再说吧。但“读完”这个念头,也倏忽令他犹疑。他在想,自己这样窥伺他人的隐私,是道德的吗?正在举棋不定,干扰却来了。
这天午后,他的房门被人擂得震天响。保姆打开门后,就惨叫了一声,回头疯了一样地跑进了内室。一条汉子紧随而至。安静的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这两个人在自己眼前撕扯起来。
“贱货!看你还躲!”
汉子薅住女人的脖领,就地便将女人悠了一圈。女人的手凌空虚舞着,奋力向汉子的脸上抓挠。几个回合下来,双方的脸上都弄出了血。安静的先生终于回过神来,大喝一声:
“住手!”
汉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把扔了女人,回头瞪住安静的先生。
“好哇!”汉子咆哮道,“原来你跟这么个老东西姘居!”
言罢左右徘徊一下,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了女人身上,再一次扑将过去厮打。
女人嗷嗷叫着,披头散发地向外冲,房子里乒乒乓乓乱作一团。安静的先生不断向后退着,以免自己遭到冲撞。终于,女人挣脱了,一溜烟跑出了房子。汉子紧随其后,也追了出去。安静的先生犹如遭遇了一场飓风,心脏狂跳着一阵绞痛。他知道,此刻能安抚自己那颗心的,唯有药物了。他努力让自己在床上坐下来,动作缓慢地平躺下去,然后抖索着摸出了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
有那么一刻,安静的先生想,自己不会把这条命扔在这栋无人问津的房子里吧?他直挺挺地躺着,很想给异国的儿子打一个电话。房门洞开着,冬天的风回旋着刮进来,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吹得簌簌作响。他恍然发觉,其实这栋南方的房子,并不比他北方的家里温暖。那么,是什么让他如此漂泊?安静的先生闭起了眼睛,少有地怜惜起自己。然而事情并不算完,就在他正要沉沉睡去的时候,却再度被人吵醒了。一名年轻的警察,带着两名不穿警服的中年人,站在他的床前。
他们说了些什么,安静的先生根本没有听进去。当他们要求安静的先生跟他们走时,安静的先生咳了一声,指责道:
“你们进来应当敲门!”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年轻的警察皱着眉说:
“我们敲了,你没听到。而且,你的房门是开着的。”
他似乎有些权威,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应声给他帮腔。
安静的先生其实并不需要一个解释。他始终是恍惚着的。直到被一辆警车带进了派出所,他才约略知道了一些因果。那种多年来养成的通观全局的能力,让安静的先生在身心俱疲的时刻,依然抓得住问题的要害。总之,他被人告了,那位保姆的丈夫,说他拐带妇女。
现在,安静的先生面临着复杂的局面。他首先被检查了身份。身份证他倒是随身带着,但身份证后面他那个真实的身份,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其次,他需要说明,无亲无故,他这把年纪,为什么要跑到异乡来独居。在这一点上,他还有违法的嫌疑,喏,没有来派出所登记暂住证。盘问者的重点更在于:他是如何拐带妇女姘居的。
安静的先生再一次表现出了一个久经风浪者的风度。对于这些荒唐的问题,他气敛神肃,保持着庄重的沉默。他的身份证已经被拿去在网上比对了。他知道,一切行将结束。那个巨大的存在,将要把他迎接回去,让他连坐在派出所里的自由都宣告完结。是的,那位造访者与江面融为一体的画面完结了,将永远凝固在岁月里,所有尘世的故事,还未及展开,便告终了。此刻,令安静的先生迷茫的是:他该如何让他们明白,一只越冬的候鸟,是不需要办理暂住证的呢?
问不出什么名堂,年轻的警察将安静的先生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里。窗户上焊着铁条。窗外雾蒙蒙的,望出去,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古典的楼阁。那应当是“琵琶亭”吧?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安静的先生不由得默背起香山居士的名诗来。但背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时,他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下句了。这个遗忘突然令他痛苦万分。时隔多年,他在这间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憬然忆起,自己原来是一个学中文的啊!当年,他踌躇满志地离开了教职,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些古典的诗句将如此令他眷恋。安静,请你安静!安静的先生轻声慰藉着自己的心。当遥远的诗句重新在心里萦绕而出的一刻,他感到那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将他托举了起来。他觉得,像一只候鸟般的,自己终于长出了自由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