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隔着一条河的两个小村子，我住在河西的村子里，兰花住在河东的村子里。那天礼拜天，我正坐在河坡的草丛里看书，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呼哨。抬起头，我原以为是放羊的老汉弄的。不料，田间岔道上一骑“三枪”自行车的女孩冲我微笑，接着又是一声呼哨传来。芦荻哥，她飘逸着身子喊。是我吗？走到她面前，我还自问，并且知道她就是兰花，我姨娘的三姑娘。

　　我就喜欢打呼哨的兰花，兰花的娘不喜欢，兰花娘就是我的姨娘。姨娘说一个女孩子打呼哨不稳重不雅观不像一个女孩子。从那以后，我就与兰花开始了幽会。我有很多书，她喜欢读书。我们谈霍尔顿，谈塞林格的隐士生活；我们谈于连临上断头台坚决拒绝向贵族社会乞求任何恩惠，谈司汤达写过、爱过、活过的社会；谈海明威诺奖授奖仪式上的发言。兰花会打呼哨，我喜欢听。在兰花家房子后面，我只要待上不大一会儿，就听到兰花打起悠扬的呼哨，然后我们拥着躲进夜色里，然后就是姨娘咆哮的声音：不成器的兰花，不成器的芦荻，我早晚打折他们的腿；或者说芦荻想动兰花的邪念，我跟他没完。哪有两姨兄妹成亲的道理，我们只是喜欢待在一起，姨娘杞人忧天。

　　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谈恋爱。大约二十世纪末期，兰花芳龄十七岁。我比她大好多岁。虽然我们两个村离的很近。毕竟兰花的母亲是我的远房姨娘，这成了姨娘阻挠我们婚事的借口，关键是我们，至少是我从来没有规划与兰花恋爱的人生。兰花是我的好妹妹，我喜欢听她打呼哨。比如我厌烦了冬天，她一打呼哨，春天就来了。我读一本书，故事情节很悲情，她打起呼哨来，我厌倦情绪立刻就消失了。我就忒喜欢她。就这样，愉快地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

　　Ⅱ

　　第二年春天，兰花离开了我，去她大姐处打工了，就在烟台。姨娘村后有一所桃园，这年春天，桃花开得分外鲜艳，可我就看着不顺眼，因为没有了兰花的呼哨。兰花是因为逞强才去打工的。姨娘挂在嘴边的话是，兰花的大姐是金凤凰，只有金凤凰才会在外闯荡干大事业。姨娘就看不起兰花，特别是兰花还要打呼哨。

　　姨娘虚荣心极强，她看到现在不少孩子考上大学，她逼着她的女儿们上大学，不上大学就出去打工，越远越好，当人家问孩子干嘛呢，她口若悬河，向四邻八舍炫耀地说起她的女儿，在上海呢，在北京呢，在深圳呢。已经往家寄钱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钱容易挣得很。当姨娘的大女儿嫁给烟台的一个小伙子时，姨妈鄙夷起大女儿来，说孩子被外面大世界的染缸染坏了，其他女儿再这样，就用扫帚扫地出门。这时就特别的夸奖兰花，夸口兰花今天寄回家一枚戒指，明天寄回一个项链。其实那是姨娘在小摊上自个买的贱货。

　　我与兰花间或还有联系，或者发短信，或者打电话，或者上网聊天。兰花说，外面的工作很难找，老板忒黑心，挣钱特艰难。有时一天下来累得要死。除非兰花自己愿意在电话上给我打呼哨听，我真不好意思央求她。

　　我好希望下一场春雨，把桃园里的桃花淋个透，粉红的花在春光的照耀下直逼我的眼。只有兰花的呼哨才能惊醒我慵懒的身体。

　　Ⅲ

　　芦荻哥，你见过海吗？兰花说起海来似乎很冷。真大呢，这海里的水似乎比岸还高。我说你欺骗我，虽然我没见过海，但是海怎会比岸高呢。她说就是就是就是。我没办法，也说就是就是。兰花发来短信说，记得泰戈尔《飞鸟集》里的话吗，“海水呀，你问的是什么？”“是永恒的疑惑。”“天空呀，你答的是什么？”“是永恒的沉默。”春天烟台下很多雪，我说不可能，她说就是就是就是。我说下吧下吧，你要注意保暖。 

　　要是能听到兰花的呼哨，我一定会极力赞美这个桃花盛开的春天，可惜呼哨只在记忆里，我就特别的憎恶这个春天。一场寒气袭来，下了入春以来第一场雨，我才不断地嘱咐兰花，在外要防寒啊。这时，家里张罗着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她是我同学，温柔贤惠。我没有反对，越来越想念兰花的呼哨。

　　姨娘听说我处了对象，特别高兴。常常放心地微笑，我看见姨娘笑就别扭。

　　Ⅳ

　　兰花陆续告诉我有关她的消息，在打工的厂里，她结识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是浙江温州的，对她体贴呵护。因为有男朋友，兰花好长时间不给我联系。我能理解，有人关爱她，她就是幸福的。我嫉妒没见面的温州的年轻人，他可以天天听兰花打呼哨。欣赏兰花发自肺腑的音乐。

　　她蛮骄傲于她的男朋友。在浙江温州，他家庭背景深，兰花朋友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在社会上有地位。男朋友的爸爸神通广大，可以解决她城市户口问题，兰花可以做城市人了。我说天上不会轻易掉馅饼，还是要多个心眼好。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不幸发生了。兰花告诉我温州男朋友背叛她了。温州男朋友卷着厂里的钱滚蛋了，厂里也上当了。兰花心情郁闷，几乎天天向我诉苦。我那时正与未婚妻商量订婚结婚事宜，忙得不亦乐乎。我竟卑鄙地暗自庆幸，温州那孩子真傻，幸亏逃了，以后我还能听兰花的呼哨。

　　姨娘依然挺着胸脯高傲地炫耀，兰花成了厂里的什么什么车间主任，户口快解决了，以后会像城市人一样有车有楼房了。眉飞色舞的神情，姨娘的话我几乎分辨不出真假。偶尔从兰花电话那端传来忧郁的呼哨声，我知道姨娘还蒙在鼓里。

　　扔掉我送给你的项链吧，那样走路你会很轻松。情感和责任该卸肩的卸肩吧，何必弄得自己那么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劝慰兰花，我感到很渺小。

　　Ⅴ

　　春节，举国团圆的日子，兰花回来了。我终于听到兰花的呼哨音了。我向妻子推荐兰花，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姨娘一会儿南京、一会儿深圳、一会儿珠海地夸奖兰花，说兰花去过很多大城市，打工跳槽是当下打工的时髦。

　　兰花变了，变得爱慕虚荣，就像她娘一样，说起大城市侃侃而谈。没有姨娘的怂恿，兰花不会这样。她不避讳自己的姿色在男人眼里的炫目。芦荻哥，我靠自己挣钱，为了家族，兰花说。她像她娘一样说了一些很争气的话。我从兰花的口气里听出了异味。

　　兰花的呼哨里不再有青春的朝气。哨音里可以没有朝气，我没有资格让它保持朝气。

　　兰花被她娘鼓舞着，似乎要在世界上打拼出自己的天地。

　　我期望我是坐井观天之念。兰花是对的，妻子说我做梦时说过这样的话。

　　Ⅵ

　　太阳只是被自转的地球遮掩了一会儿，第二天我们便认为它是新的了。我与兰花两三年没见面了，没办法联系，姨娘也不告诉我兰花的消息。姨娘为兰花自豪炫耀的次数逐渐减少。

　　日子真能消磨思念、消磨爱、消磨恐惧。我几乎要淡忘了兰花，我忘了她的呼哨音。桃园里的桃花不那么令人生厌了。之后，我添了自己的小女儿，取名笑笑。笑笑给家庭带来无尽的欢乐。

　　很深的夜里，偶尔产生寂寞时，我才想起兰花的呼哨声。

　　魔鬼说，我们总不能碌碌无为吧，于是人间的灾难降临。

　　Ⅶ

　　外面的世界是我的幻影，你是我的幻影；此时我应该相信，你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意念里你正在与卖海鲜小吃的师傅讨价还价。你是指兰花。

　　果然，兰花回家了。她不是自己回来的，她携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回来的。兰花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姨娘几乎疯了，心悸不已，姨娘不允许不肖女儿如此出格。漂泊的女儿不应该端出这样的结果，姨娘不给兰花补办嫁妆，也不再按照乡俗补办结婚仪式。姨娘发誓不给兰花一个子。回家的日子，兰花就在姨娘白眼里带孩子。

　　零零碎碎的消息整理一下，——兰花嫁给长沙农村的一个男孩，俩人打工结识的。之后结了婚。他婆婆是个重男轻女的封建老婆婆，因为兰花生了两个女孩，就把兰花赶出家门。为了生息繁衍后代，不承认兰花在家庭中的地位。

　　兰花看不出有多悲剧，逗着孩子玩。姨娘的脸色难看多了，她让孩子打工离家越远越好、嫁的越远越好以便让她炫耀的结论是个十足的悲剧，她不再滔滔不绝地炫耀。

　　兰花在逗孩子的时候间或从嘴里发出轻微的呼哨音，我惊讶。

　　Ⅷ

　　兰花的对象叫阿强，挺俊俏的一个小伙子，特别关心兰花。她对兰花发过誓，爱兰花一辈子。母亲不接纳兰花，阿强就会与家庭彻底决裂。

　　摘走了玫瑰花，也带走了它的刺。这是兰花爱情的轨迹。选择了爱自己的心上人，与亲情不能常相守。我喜欢打呼哨的兰花，兰花不打呼哨了，我就不怎么喜欢她了。

　　Ⅸ

　　上帝要想击垮一个人很容易，先把他的希望拿走。姨娘已经对生活绝望了，引以为自豪的东西成了埋葬她全部情感的坟墓。对风雨失去感情，对阳光失去感情，对生活失去感情。姨娘的心思，毫无着落。她苍老了，虽然人都会苍老，但苍老的这样快，是姨娘和任何人始料不及的。女儿们远嫁高飞，一个个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姨娘手里刮跑了。她时常像祥林嫂丢了阿毛一样，呜呜低吟着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啊。

　　我们无法选择爱情，爱情选择我们，这是生活的真理。现实生活中的人们狂妄地去选择爱情，才会疲于奔命，疲于受伤，情感才经过一场场无情的洗礼。兰花又回到南方去了，回到将来是她家乡的地方去了。这是她的选择。但是为什么，兰花流下泪，问为什么一次错误的选择，苦果要一生含在嘴里。我不知道，兰花，我真的不知道。

　　离婚吧，我对兰花说。芦荻哥，兰花痴痴地望着蓝天，小时候多好，做错了题，可以用橡皮擦去，哪怕撕去一张纸也无所谓，人生就太难了。

　　Ⅹ

　　上帝发出光芒温暖人间，这纯粹是自我多情地对上帝的谄媚。上帝本身是不会发出光芒的，如果有光芒也是我们自己灵魂在太阳照耀下的反光。只有太阳和宇宙的其他恒星才会发出光芒。兰花，当初那个爱你的男孩子是你的依赖，你的一生的依赖。

　　哪怕互相指责对方，也要相信一生的依赖。就是因为没有回头路，人生才尽显精彩。兰花，社会是万花筒，偏让我们看到了它不驯服的形状。将来你会面对你的女儿，告诉她国家的北方有一个村子，曾经是你的家乡。那里有你少女的梦，在风中摇曳。

　　风中传来呼哨声，兰花编织的婀娜倩影。

　　我惆怅，听着渐行渐逝的呼哨，望着渐行渐远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