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刺眼,飞翔着那么多的针尖,卫敏的眼酸胀,脖子僵硬。她闭眼摇着头,晃了几个来回。小区的保安老远看见她,转过身去看着屋里的电视,装着没有看见。她知道自己讨人烦,以前熟识的邻居劝过她,别再敲了,这处房子听说已经卖了。
卫敏拨打着手机,手机里永远传来那位女生,不知疲倦地说着,你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卫敏望着四楼的窗口。阳光里的针尖一顺朝下,卫敏低下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她再仰起脸,就看见了伸出窗台几乎掉光头发的光头。她张张嘴想喊出来,阿姨的光头不见了,只有那盆干枯了的花,今年春天她买来放在不锈钢护网上,现在披散着枯白的叶子。防护网是阿姨跳楼后装上的。
第一次看见阿姨的时候,她还能比划指点。阿姨想喝水了,她指指茶杯;阿姨饿了,她指指嘴巴。卫敏看见就想笑,孩子似的的阿姨已经40多岁了。她的茶杯碗筷都是单放在一边的。阿姨的老公叫郑卫东,在单位是副局长。卫敏是副局长雇来照顾阿姨的,副局长把卫敏领进家门就交代了规矩,指着躺在床上的的中年女人说,以后叫阿姨就行,她的碗筷茶杯绝对不能和别的碗筷茶杯放在一起,每天喂完阿姨饭,伺候完喝水,一定把今天用过的东西放在高压锅里蒸煮消毒。高压锅会用吗?卫敏点点头还是看着副局长,副局长恍然大悟似的说,以后喊我叔就行。卫敏低声喊着行叔,以后就喊叔。副局长皱皱眉,什么叫行叔,行就是行,叔就是叔。卫敏赶紧改口,行叔,我错了,叔,我改,就改,叔。
以后就睡在这里。叔指着旁边的长沙发,沙发一端叠放着被褥毛毯。卫敏点点头。
阿姨见了卫敏像多年未见的亲戚,躺在床上啊啊啊叫着,很兴奋的样子。阿姨不会说话,就会咿咿啊啊喊叫。卫敏轻手轻脚走过去,单腿跪在床上,扶起阿姨,利索地在阿姨背后垫上一床被子。阿姨揪住卫敏的衣角,卫敏一转身,阿姨的手滑开了。被子里的味道窜出来,卫敏差点打出阿嚏,她先憋一口长气,然后小心呼吸着。卫敏把自己的手递过去,阿姨抓紧了不放松。副局长脸色难看捂住口鼻离开,卫敏发现,副局长始终站在门口说话,看都没有看阿姨一眼。
阿姨的手出汗了,卫敏手被攥得疼起来。她把另一手探进被子,阿姨尿床了?湿了一大片,她拍拍阿姨的手背,阿姨松开了。卫敏直起腰,翻腾着放在床边的衣裤,找出两件帮着阿姨穿上,抱着阿姨轻轻放在靠墙的沙发上,盖上薄被子。卫敏掀开床上的被子,抽出阿姨身子下的床单,并且把褥子拉到阳台上晾晒开。她拾掇着阿姨的衣服被单,快步走进卫生间放进洗衣机。她忙完,喘口气的时候把所有的门窗打开了。浓重的味道轻了许多。叔上班去了,他说胃浅,闻不惯这些味道。她不知道自己的胃浅还是深,她知道人穿上干爽的衣服都舒服。阿姨的眼角有泪流出来。
卫敏做保姆有几年了,见识过许多人。她当时窝在劳务市场的最角落,寻找着人海里漂浮的稻草。她被辞好几天了,副局长看到她,看着走了几米,都与对面的人碰上了,他走到她面前。他们眼里伸出的钩子严丝合缝地搭上,她知道自己找到活了,主动搭讪,找人?他嗯着从头看到脚,嗯是从鼻孔喷出来的。你说是伺候老人还是看护孩子?俺都上心着呢。他若有所思地说,病人。行啊,俺都伺候走三个病人了。这话说出,她知道说漏嘴了,目光滑落到他的脚面。她想看看男人皮鞋的成色与洁净度,她记得谁说过,反正很灵验,只要男人的皮鞋光亮,一尘不染,生活准富裕,养尊处优的那种,出手大方。
男人嗯着,开口说那好,还有什么东西都带上,今天开始算起,管吃住每月一千六,逢年过节红包另说。卫敏忙说着,行行,眼光落在男人刮得干净透青的下巴上。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利索的男人。卫敏坐着副局长的车,来到四楼的家中。
副局长是路上说给她听的。他这样说,我是有身份的人,在家不要多管闲事,在外不要乱讲话,碰到邻居问这问那,你要动动脑子再说,我不想找一个扛着猪脑壳的保姆。他说完侧视着她,而她低下头去说着行。
卫敏碰到一个严肃的人,因为从劳务市场到家,他一直没有笑过,甚至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动过。卫敏暗自庆幸,这个男人大概不会像她从前遇到的一些男人,除了一门心思想她的好事以外,谁也没有在乎过她的感受。
2
一个屋檐下的生活开始了。副局长每天一早准时出去上班,中午多数回家吃饭,除了有推不开的应酬。副局长都是看着卫敏给阿姨喂饭,卫敏单腿跪在床沿,给阿姨戴好兜布,一勺一勺喂完,副局长转身离去开始吃饭。吃完饭他会在另外一个房间睡午觉。甭管春夏秋冬,午觉从来都是雷打不动的。那个房间是他的卧室。副局长住着140多平米的房子,三个向阳的房间,而卫敏只能和阿姨住在最西面的小房间,卫敏睡得是沙发床,那种老式的松沓的,人压上去一个大坑,人起来,那个坑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恢复原状。叔的卧室在最东面,中间隔着的那个房间,叔用作了书房。两个房间的门窗都挂有厚实的窗帘,叔无论睡觉上网,门窗都紧闭,窗帘拉得透不出一丝空隙。叔说他怕吵。卫敏看着里面的几架书橱里的书,她有些晕眼。她从小讨厌读书,看见书像看见毛毛虫,不光晕眼,而且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给她姨妈说,每一本书上都有毛毛虫在爬,她怕。她从小跟着姨妈,到了上学的年龄姨妈把她领到了生母家,她在生母家待了不到一月就跑回了姨妈家。姨妈怎么劝说,拿棍子吓唬那针锥扎,就是姨夫往外拽拉,她在地上打滚,抓牢任何能抓住的东西,一根鸡毛一把枯草甚至一个花盆,她反正赖着不走。她说那不是家,她跟那个满腮胡子的男人和有着鸡爪一样手的女人没有话说,与那两个成天不梳头和一天到晚流着鼻涕的姐姐和弟弟不入骨。谁说她不是姨妈亲生的,她都会朝着说话的人呸呸地吐唾沫。姨妈只有把她送到村东头的学校,她进了学校的大门,头就大了。卫敏的成绩很差,姨妈说,越是这样的亲戚越不好担待,不让读书吧,亲戚邻居都会说,你看看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供不起另说,这时候哪有不让孩子读书的,孩子不是那块材料,也得糊弄着初中毕业啊。供读吧,卫敏进学校门头就大,一天到晚嘟囔书上爬满了毛毛虫。姨妈知道卫敏从小害怕死了毛毛虫。卫敏糊弄着初中毕业就出来了,开始离家十几里,后来就是几十里,再后来就是几百里,现在离家有一千多里吧。卫敏拿捏不准,她说差不多吧,她知道离家越远越好,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给姨妈和表哥表姐打电话说,家近的地方工作不好找啊。她像多为难似的。
叔上午下班捎来菜放在厨房里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和电视机。卫敏负责照顾阿姨和做饭洗衣拾掇卫生,所有的家务都是卫敏的。叔有个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很少回家,和她相像,春节能不回家就不回。
他们都厌烦回家。她见过那个孩子,看人很阴,整天不说一句话。要说话,就喷出枪药。厌烦回家的人都有一大堆理由,而他们只有一个,都喜欢陌生环境里给他们带来的拘束与无人时候的恣意。卫敏最恣意的事就是没事了躺在沙发上把手伸进裤子里放在两腿之间,即使手不动,她也能感受着那个地方的温暖与潮湿。但是手老实不了几分钟,她会让手,哦不是,手领着她会到更加温暖潮湿的地方去。那时候她会不停地扭动身体,她属蛇的,从不害怕蛇,从小就喜欢提留着蛇的尾巴到处乱跑。蛇看见她都会把自己盘得紧紧的,把头扎进盘紧的身体中去。她会准确无误地揪住蛇的七寸,捉住蛇的尾巴。蛇怂了,她说蛇只要到了她手上,摸不到骨头的,因为骨头都酥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哪年开始这么不怕蛇的,小时候靠在乡村大澡堂子的墙上,看着水从女人身上流下,在两腿之间汇流,水流昂着头往前跑,那就是蛇。她蹲坐在水头前面,喜欢看水头在两腿之间汇聚,积成一个小湖。她喜欢蛇钻进尿尿的地方,又爬出来。痒痒,痒痒得越来越舒服,她把手指抠进去,咯咯笑着。姨妈一把把她提留起来。隔不了几分钟,她蹲坐下拉用手把水不断拢过来,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撞击过来。她又咯咯笑,姨妈把她又从地上揪起来。虽然做保姆,主人家里有热水器和浴霸,她现在还是喜欢到大澡堂子洗澡。如果往前推,她想起自己小学同学卫风。大爷过年时候发疯,拿起菜刀硬生生割下卫风的头,人们赶到院子里,大爷手提菜刀站起来,像倒下的一截木头被重新竖起来。而她看着地上的卫风,头与身子还有一层皮肉相连,血汩汩喷涌出来。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上面,而是顺着地上的血印,看到了昂头跑着的血流,蛇头那么浑圆而饱满,欢快而灵动,有一阵子她看见蛇头昂着,后面的身子都飘起来了。她没有像别家的孩子害怕得躲到父母身后,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站到了血流的前面,血流像害怕极了她穿的虎头鞋,每一次血流都绕开她的虎头鞋往前跑着,她感觉好玩。她甚至用虎头鞋驱着脚下的冻土想在蛇头前面打一道堰阻止蛇跑掉。从那时候开始吧,她不怕蛇,蛇害怕她,怕极了。等到学习了“蜿蜒”这个词,她猛然想起了蛇跑掉的路线,那天老师让她解释蜿蜒的意思,她随口说出了“蜿蜒就是随意扭动,愿意怎么扭动就怎么扭动”。老师很满意似的挥手让她坐下。
她现在就蜿蜒着。她喜欢这样的蜿蜒,需要这样的蜿蜒,沉迷于这样的蜿蜒。对于一个常年不回家的人,这样的蜿蜒让她拥有从来没有过的自由与快乐、亢奋与沉醉。蜿蜒就是她的家乡,带给她温暖与享受。
阿姨盯着她,脸色红润,手在空中乱抓着,咿咿啊啊乱喊着,上身艰难地扭动起来。卫敏一激灵,阿姨也开始蜿蜒了?阿姨需要蜿蜒?阿姨多长时间没有蜿蜒了?卫敏盯着阿姨好半天,阿姨的喊变成了哼哼。她想起自己家里喂的母猪,配种之后就是这种哼哼。猪打圈子,姨夫没有及时给找头公猪相配,母猪在猪圈里折腾,把猪圈里铺的薄石片几乎都拱起来,横七竖八地堵在心里。卫敏当时每天要给猪薅来两大筐猪草,而猪却不吃不喝了。姨妈拿起木棍狠狠打下去,结果助长了母猪的肆意妄为。母猪把猪窝的一面墙拱塌了,前蹄搭在猪圈的围墙上,被杀似的嚎叫。姨妈一棍子又打下去,卫敏以为这次猪头会开裂,结果姨妈转身,堵猪圈的石板在晃动,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眼看着石板倒下去。姨妈转身又一棍子打下去,嘴里说着,不挨日心里难受啊。欠日的。姨妈说着瞥了卫敏一眼,卫敏像被针尖扎了一下,从此她很留意姨妈的眼神。卫敏的脸红了。下午姨父喊了配猪的过来,猪安生下来,很享受地哼哼着,甚至有闲心一边哼哼着一边在猪圈里把四蹄舒展开。姨父用了几天时间把猪圈里拱起的薄石片重新铺好,猪窝搭好。卫敏进进出出默默看着,坐下来发呆,呆着呆着就笑出声来。姨妈有几次喊她拿盘子盛菜到柴禾垛拽几把豆秸,她都没有听见。她挨骂了。晚上卫敏想到了昂着的蛇头,手在自己身上就蜿蜒起来,接着身子蜿蜒起来。
不久,卫敏就出来做了保姆。她的一生开始蜿蜒了。她对享受之后的哼哼很在乎。现在阿姨似乎得到了享受,她听得出来。帮阿姨洗澡擦身,卫敏有意无意把手搭在阿姨的乳房下身,阿姨脸红着哼哼,嘴角流着口水,手死死攥紧了卫敏的另一只手,指甲掐进肉里。
3
那是刚来没几天吧,一天中午副局长下班回家,刚换好衣服蹟着拖鞋打开电视,副局长的政策水平很高,他不会放弃央视一套的新闻或者新闻频道的新闻,平时他都是把《参考消息》与《人民日报》带回家阅读。书橱里的书似乎没有动过。
卫敏端着炖好的菠菜豆腐走出厨房,副局长抽抽鼻子,再抽抽鼻子,闻到了豆腥气。豆腐怎么炖,炖过千滚万滚,与什么菜放在一起,那种豆腥味始终祛除不掉,反而入到菜里,让菜原本的味道沾染些豆腥气。副局长发火了。卫敏想不到副局长会发那么大的火,仿佛火在嘴里藏着,随时喷出来在卫敏面前显摆一下。卫敏想起小时候爱看的魔术。
副局长摔了遥控器,铁青的脸像刚参加完葬礼回来。他指着卫敏的鼻子,卫敏感觉副局长的手指尖触到了鼻子上面的细绒毛。副局长熊人就是熊人,不带脏字就把卫敏家的祖宗掘出来了。他说,你爹喝酒之后造的你吧,你家女人把流出的红都抹到门框上吧,贱人吃贱草。给你阿姨怎么能吃这样的菜呢,交待你多次了,像你这样没耳性的,等你家大人交待好以后再出门。你阿姨最爱吃什么,米粉肉。快做去。
卫敏还想说什么,副局长的眼里射出针尖,在前面扎了一地。她转身进了厨房。从此她给阿姨一天两顿米粉肉吃。肉都是副局长交待过的,五花三层最好,买不到就一半瘦肉一半肥肉。卫敏熟悉了副局长的做法,肉剁成米粒大小,舀一调羹,抓上一把米淘洗干净放进去,倒进一些味达美酱油盐味精调匀,水要淹没米肉一指高,然后放进微波炉蒸熟。卫敏看到蒸熟后的米粉肉冒油,米粒浸满着猪油,灿黄透亮。卫敏曾经尝过一口,香而油腻。每次阿姨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卫敏查过,多吃猪油很容易得脑血栓。阿姨怎么回事?她问过对门的奶奶。奶奶一个人住,卫敏与奶奶碰面熟悉了,奶奶让卫敏帮忙捎些素菜馒头,卫敏也乐意。有时候卫敏闲下来,就帮着奶奶洗衣拾掇房间。奶奶欢喜得不得了,皱纹里藏满了微笑,她小声叮嘱卫敏,千万甭告诉副局长你来过我这里。奶奶告诉卫敏阿姨命苦着呢,郑坏心心里揣着鬼呢。几年前的那次车祸透着邪气,想起来就闷。阿姨跟着郑坏心回老家,出门好好的人,路上就出了这邪怪事。奶奶看看门口,咬着卫敏的耳朵说,郑坏心开车没事,怎么坐在他旁边的阿姨脑子就被撞坏了?可怜老局长,就这一个宝贝疙瘩闺女毁了。卫敏问阿姨从小喜欢吃肉?奶奶竖起耳朵,楼道没有一点声音,奶奶才说,鬼说鬼话,小妮子可要留心。奶奶还说,肉吃多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吃肉等于自杀。卫敏想不透,吃这些高脂的东西,阿姨的病还能好起来?
副局长发火的当夜,副局长就把卫敏占有了。卫敏屈哧屈哧流着泪,副局长收拾着衣服说,顺着我这些都是你的,包括我。别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卫敏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环视着卧室,她不哭了。
副局长还交代过卫敏,阿姨的药也可以拌着米粉肉一块吃下去。卫敏趁着副局长高兴,说你和阿姨离婚,咱俩养着她不好吗?我还是伺候阿姨。副局长不再动,把胳膊撑起来,眉头能拧出水,低吼着,瞎操心什么。副局长用了狠力撞下去,卫敏忍着。你懂什么。副局长每说一遍,狠力撞一次。卫敏眼角有泪窝着。副局长撞累了,就一口叼住乳头,上下牙揉搓着。卫敏用嘴丝丝吸进凉气,丝丝冒出凉气。
卫敏忍着。她瞅副局长转脸,把勺子里的米粉肉倒进旁边的塑料袋里。塑料袋是卫敏专门备下的,放在身前的被子上面。副局长不愿走进来,他看不到。卫敏不敢多倒,阿姨少吃几口,她会咿咿啊啊喊叫,卫敏忙着给阿姨擦嘴,一边拾掇着塑料袋。副局长有着警犬般的灵敏,他不动声色等卫敏喂完,走到客厅里,副局长一把把卫敏掀翻在沙发上,两把三把扯下衣服,在卫敏凝脂的皮肤上,留下一排一排徐青的牙印。副局长有的是耐心,他把牙印排出楼梯形状,才要了卫敏。副局长喘着粗气说,没有人能成菩萨,这个家都会是你的。
卫敏流着泪忍着。
4
手机里传来卫华的声音。她让卫敏回饭店,现在客人多了。卫华是卫敏带出来的,她没像卫敏做保姆,卫敏把她介绍给了一家饭店。卫敏经常跟着雇她的老人出来吃饭熟悉的,卫敏看着服务员懒而嘴馋,替老板疼得慌,扯笑话一样说改天我把老家勤力漂亮的表妹介绍给你,包你满意。老板看着老人说,那太好了,正缺人手,我说这两天怎么躺倒就做好梦,表妹来了,老太太和你就成及时雨了。其实卫敏心思沉,自己老大不小的,要寻摸退路。再说离家千里,万一有个病灾身边能有亲人照顾。在外闯荡几年,有时候想想,硬撑着也好也不好,心烦气躁了需要有个说话拉呱诉苦抹泪的知心人。电话打到家去,卫华就来了。老板看在老太太的面子留下卫华,老太太的儿子是副市长,照顾着老板的财路。卫华眼里有活,懂事,不多言多语,老板就用住了,试探着把吧台交给了她。卫华手安分,心眼实,看卫华麻利地算账找零,老板端把紫砂壶整天笑眯眯的。卫敏卫华都是她们家乡出名的美人。老板给卫敏送了副玉镯,请卫敏做主把卫华嫁给说话半语的儿子,卫华在心里走了一夜转了几十圈就同意了。婚礼喜庆,老太太当证婚人,卫敏那天成了娘家人被安排在上席,微笑叮当响出玉佩丝弦之声。老板把饭店留给卫华经营。卫华脑子活络,把家乡的特产带来,还带来厨师,现在饭店很火,不提前订桌订间,只能等。卫敏从看守所出来,卫华和对象把她接来,流着泪让卫敏留在饭店里,有活就帮着忙。卫华说,只要有俺一口,就有姐姐一口。卫华帮着卫敏把郑卫东反过去正过来骂个够。卫华对象也说,姐,那人,坏,你留,他给卫敏夹菜,满头大汗。
卫敏吃住在饭店里,在吧台帮着卫华招呼。只有忙得实在身边没人,卫华才支使卫敏。卫敏也不是那种死眼的人。卫华知道卫敏的心思,从出了看守所大门,卫敏几乎没有说过话。卫华都是给卫敏留好钱,整的零的都有。卫敏每天都来副局长的楼下,天明即来接近中午离开。偶尔卫敏会在下午或者傍晚来,保安曾经看到卫敏在深夜来到楼下,坐在花池周围的栏杆上,抬头看着四楼的窗口。保安说,天快明了,卫敏才离开。
卫敏的影子薄得像被碾过千万遍似的。
卫敏没有泪了。阿姨跳楼的那天,她的泪就流完了。姨妈说,经常流泪的人成不了大气候。经常流泪心会越来越软,出门在外的人心要硬。心硬就不能人前人后流泪。卫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心硬了,她不想成为大气候,但是生活告诉她心硬有好处。
卫敏后悔自己跟着副局长出门。在他们有了第一次之后,卫敏开口喊哥,副局长脸寒下来,在家喊叔,在外喊郑局长。头天晚上他们在床上温存后,叔在她裸着身子走出房间的时候说,明天跟着我到老家去一趟,媳妇总归要见公婆的。卫敏听着身子没有重量似的,伸开胳膊都能飞起来。副局长说阿姨待不了多少日子,该是时候了。副局长不允许卫敏在他房间里过夜。副局长的话不容许商量,说出话在地上砸个坑。
第二天卫敏把卫娟喊来了。卫娟在城北的职业技术学院上大学。卫娟是卫风的妹妹,她开始不知道,后来姨妈告诉她卫娟和她一个城市。她拿着电话想了好久,才有一个头发乱得像鸡窝满脸疙疤的小女孩走出电话。卫娟后来就找来了,以后每逢星期礼拜,卫娟都来,帮着忙着忙那。卫敏有些心烦,开始还热乎,几天过去就不理不睬了,电话打给卫华。卫华摆了一桌请她俩,卫华点了点卫娟以后少去找卫敏,有什么事找她。副局长高兴卫娟来,买菜走前问卫娟爱吃什么。没有几次,副局长就喊着卫娟一块去,回来和卫娟一起洗菜做菜,虽然说话不多,但是看着很默契。卫娟洗好菜,副局长就把柳条筐递过来。
卫娟一大早就到了。副局长发动车子,忽然想起什么,跑着上楼,拿着多年不用的军用水壶跑着下来了。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接到了卫娟的电话,阿姨跳楼了。卫敏听说张大了嘴巴。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姨能自己跳下去。卫敏进了家门,几乎每天都把阿姨抱到轮椅上,推着到窗口,让阿姨透口气晒阳光。阿姨高兴,双手把着窗台,把头尽力往外伸着。阿姨的手上还能使出一点劲。卫敏看着心惊胆跳,跑过去把阿姨摁到轮椅上。阿姨两肘撑在轮椅的把手上,啊啊叫着。卫敏懂得阿姨的心思,招呼着阿姨,天晴的时候抱着阿姨,慢慢把头伸出窗台。阿姨像开春露出水面的鱼,大口贪婪呼吸着,看着远处的随便什么啊啊叫着。阿姨已经有几年没有把头伸出窗外了。原先的保姆手懒心狠,阿姨叫喊,她就掐阿姨的大腿根,一块一块的青紫。阿姨看见她亮出的巴掌就闭上嘴巴。
副局长不紧不慢地说,卫娟把阿姨放在窗前自己进了卫生间,等出来不见人,满屋找也不见人影,从开着的窗子往下看,阿姨横躺在地上,她边跑下楼边拨打着电话,卫娟已经报警拨打了120。副局长说,警察问起来,你就这样说。卫敏知道副局长有本事,和警察称兄道弟。卫敏流着泪,催促着副局长开快点再开快点。副局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拨打着电话。
他们走到的时候,警察用白单子把阿姨蒙起来,只露出阿姨的光头,在阳光下更加明亮枯白。卫娟吓得蹲在楼角里筛糠。卫敏闯进去掀开了白单子,阿姨身子已经被翻腾过来,她前襟上的扣子掉了一个,露出一截白肚皮,卫敏扯着衣襟想把那截白肚皮掩住,她看到了肚皮上一条细细的勒痕和若有若无的手掌印。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阿姨的父母亲赶来,老泪纵横,副局长搀扶着老人,一刻不离。阿姨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老父亲曾经当过局长,他那时候给局长开车。老局长把女儿许给他,他就成了办公室主任。老局长临退,他成了局党组成员,老局长退居二线,他就成了副局长。这一干副局长已经十多年了。
副局长那几天陪伴在老局长身边,儿子远在国外,接到电话没说几句就关掉了。阿姨被火化安葬。那天副局长被人架着,在追悼会上休克了两次,醒过来副局长坚持到追悼会结束。而卫敏把一生的泪流干净了。
卫娟来得更勤了,说是要给卫敏作伴。卫敏不搭理卫娟,她依然来。副局长给了卫娟一把钥匙。
5
郑卫东来自乡下,部队转业被分到了这个城市。他家离城市不到一百里路,他从来不允许父母兄弟在他家里待上一天。有事电话联系,家里来人了,郑局长都是安排在饭店,吃完就撵着他们快走。阿姨曾经很奇怪,说自己家里的人,怎么就不能来家站上一站,郑卫东说山里人看什么都稀奇,不会说话不会做事,更不会看眼色,随地吐痰,马桶用完也不冲,浑身净味。阿姨说,那我们教一下不就会了?郑卫东说,家里人那么多,要住得意了,今天他来明天你来,家变集市,那不成赶会了。阿姨很难为情,都是买了大包小袋让来人带走。而郑卫东很少回去,阿姨央求和他一块回老家,郑卫东磨八十六个圈子也让阿姨回不成,家里老人去世,他瞒着阿姨回去办了丧事。
郑卫东在城里朋友也少,几乎没有应酬,除非单位的应酬。局里人都说,郑局长是个严谨的人,政策理论水平高,很有悟性。别人举一反三,他能举一反十。
阿姨走了,警察鉴定自杀。郑卫东在家里设了灵堂,每天早晚各一次上香,供奉。老局长很感动,局里现局长高升,局长位置空着,老局长动用老关系帮着郑卫东转正。郑卫东几乎跪求老局长,不想转正了,阿姨的跳楼,让他心灰意冷,现在这样很好。老局长动怒了,闺女走了,俺们还指望着你。你又不是没有水平。副局长不说一句话。
卫敏听着看着,她在心里冷笑,鼻子哼出一声一声粗气。
心里有事的人一定是安静的,郑卫东在阿姨走了之后,几乎不再参加单位的应酬,按时上班下班,他有本事把身体里的生物钟调整准时,不差毫秒。晚上下班回来,看完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他把自己关进房间。如果晚上他让卫敏到三里外的沛县狗肉馆买来热狗肉,卫敏知道晚上郑局长会来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就是阿姨以前的房间,轮椅放在墙边,郑局长有一次站在床边把卫敏的双腿扛在肩上,他的碰到了轮椅,郑局长大发雷霆,恨不能立马把轮椅丢下楼去。阿姨跳楼之后,郑局长才安装了防护网。卫敏看着郑局长发脾气,下床把轮椅往墙角里推了又推,结果郑局长没了兴致。第二天卫敏就把轮椅用灰毛毯蒙得严严实实。从阿姨跳楼后,叔就不再让卫敏喊叔了,无论在家还是在人前,必须喊郑局长,卫敏喊秃噜嘴了,郑局长就把眼光里的刺扎到卫敏的身上,卫敏感觉到身上在流血。
卫敏开始失眠。她睡不着觉,光着脚起来溜达。她知道穿什么鞋,都会有响动,她从小练就了光脚走出猫步。姨妈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什么事只有豁出去了,没有什么好怕的。郑局长帮她在实验高中的食堂里找到一份工作,她小心提出过郑局长许诺的,郑局长要她等,他说要为阿姨尽孝三年,三年之后再说其他的事。他把他们之间的事归到其他的事里去了。卫敏打算好了,三年展眼就过去,自己二十六岁,再等三年二十九,现在城里人不都是三十左右结婚。郑局长那时还不到五十,自己也老成了,外人不会说什么。可是三年那……千把天,熬着呗。卫敏说通了自己,在回家的路上买来那盆滴水观音,天天浇水。卫敏心里有来了期盼。
熬着熬着卫敏就失眠了。阿姨跳楼的当天晚上,他在她身上折腾到天明。她想阿姨的跳楼,从四层楼上跳下去,会是怎样的啊?卫敏失眠就蜿蜒起来。蜿蜒完了,她能闭会眼。但是瞬间醒来,她还是想阿姨的跳楼。她站起来走走,停停,躺下去;再走走,停停,躺下去。她看见阿姨坐在各处看着她。她伸出手去想推着阿姨进房间,可阿姨自己转动轮椅来到窗前。她靠窗站着,沙发不能坐,坐下去站起来,沙发都要发出声音。郑局长的卧室不能去,那次她推开门想看看睡梦中的郑局长,借着外面微弱的灯光,薄被子下没人,她有些害怕。从屋角的靠背椅上传来一声低吼,睡觉去。卫敏看到一个红点越燃越亮,郑局长的脸清晰起来,转瞬又隐在扯起黑暗的幕布后面。郑局长在吸烟,可他平时不抽烟。卫敏慌乱起来,还没睡觉。红点又亮起来,卫敏看到一缕白烟升腾起来。卫敏退回房间,她掐掐自己的手腕,疼,没有做梦。
卫敏又是一夜无眠。
卫娟衣服越穿越贴身越少,在家里她甚至换上睡衣在各个房间里走来窜去。她使用电脑郑局长也不嫌弃什么。卫娟经常教郑局长电脑方面的操作方法,卫娟的前身贴着郑局长的后背,卫敏从外面看到都是干咳一下,卫娟很费力地外后搬动自己的前胸。卫娟的手拿着郑局长的手移动着。卫敏气哼哼地在饭桌上指桑骂槐,卫娟看着郑局长笑。卫敏骂得越是厉害,卫娟的笑越灿烂。郑局长绷着脸,低头吃饭,抬眼看菜。
卫娟有些日子没来了,卫敏留意着。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这事。卫敏多年养成的习惯,对什么事很敏感。卫敏感到郑局长最近有事,因为郑局长饭量小了。那次她发现郑局长坐在靠背椅上,卫敏回忆多少次那个红点和红点后的脸,唯独忘记了时间。现在推算一下,大概是凌晨两点多了吧。
老局长也高兴卫敏没有走掉,她听对门的老奶奶说,老局长要求小郑最好说农村来的姑娘,老局长说农村人实在,知疼知热。老奶奶说,老局长想的窄,他想保留老脸面。郑坏心鬼着呢。老局长对卫敏很满意。卫敏也经常跟着郑局长到老局长家站站转转,卫敏帮着阿姨的母亲忙着倒水拾掇,老局长和郑局长笑着喝茶聊天。卫敏忙完都是站在阿姨母亲的旁边,卫敏不敢随便坐,听到招呼了再坐,坐下来也是屁股挨着沙发的沿,她不想一屁股坐实。
卫敏是听老局长说到了局里的人事安排,郑局长现在人气很高,民主测评几乎满票优秀。老局长动员郑局长找找关系疏通,期待着转正。郑局长笑笑,没有说话,在老局长面前,郑局长几乎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的郑局长在一天深夜,卫敏离开房间转身的瞬间开口了,需要你帮个忙,为了我们以后更好。我们?这是郑局长第一次说我们,卫敏头有些晕晕乎乎的,她按住胸口,心才没有跳出来。郑局长说,你明天到网吧发个东西。卫敏猜不到要发什么,她想了一夜。
第二天傍晚卫敏回到家,郑局长就培训她怎么发东西。卫敏看着发的东西,一张照片,床上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几乎赤身裸体并排躺着。她说这是谁啊?郑局长看她一眼,她把嘴巴闭上,熟悉着操作的方法。卫敏几乎没有用过电脑,但是卫敏在初中学过使用电脑的基本方法,她还是很快学会了。郑局长给她说了一个网吧,卫敏进去了。她记住了那个论坛是本城市的政府论坛。
第二天她听到了和郑局长一块工作的另一个副局长张丁力的桃色新闻。张丁力排在郑局长之前,现在局里工作暂时有张丁力负责。桃色新闻在春末夏初长了翅膀一样传播着,接着她听到了纪委找张丁力谈话,张丁力被排除在局长人选之外。卫敏第二天偷偷到学校附近的网吧上了论坛去看,她被吓住了。论坛传上来许多张丁力的黄色照片,帖子下面跟着有许多举报信。纪委调查出张丁力有八九个情妇,还有经济问题,张丁力被双轨。卫敏的手哆嗦着默默浏览,她不时往四周看看。她几乎每天找时间到网吧。大约一个星期后的晚上,郑局长又上了她的床,郑局长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这是他的习惯。郑局长走到门口了说,假如有人来问你,你就说图片是一个卖淫女卖给你的,你为赚点小钱发出去的,其他的事你不用管了,只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卖淫女现在找不到,谁知道她跑到那个城市去了。要是出了差错,没有人从里面捞你。
卫敏把装好馒头的蒸笼抬到炉子上,蒸汽朦胧中,她看到了刑警队的人。卫敏被带走,她把郑局长的话重复一遍,又重复一遍,重复多少遍她记不清了。后来检察院的人来,说她涉嫌传播淫秽物品,可能要被判刑。她还是重复了那些话,再问什么她就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记着在看守所里待了34天,第35天中午,有人告诉她,老局长出面把她保出去,现在自由了,但是不能远离本城市,案子还没有结束,有些情况还可能找她了解,要随叫随到。
她走出看守所大门,抬头看看天,阳光灿烂,天想不到的蓝,好像可以一直这样蓝下去。她抱住卫华大哭起来。
6
卫华说,郑卫东失踪了,听邻居说那个房子可能在你出事之前就卖掉了。头天人们还传说,庆贺,这次副局长熬到头,一定转正了,谁知第二天组织部宣布从政府办公室调来一位副主任任局长。郑卫东下午就没来上班,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他临失踪提走了局里三千多万元的社会养老资金。
卫华接着说,卫娟的手机也已经停机,到学校找,学校的人说,一个多月没来上课了。
卫敏出了一身的汗,她感觉手指尖脚趾尖被泡在了冰水里。那几天警察检察官讯问被灯烤着都没有出汗,她想都积攒到了今天吧。
他能去哪儿?卫敏曾经到老家去过,老父亲说快一年没有见着自己的儿子了,儿媳妇跳楼没了,卫敏不说,老人还不知道。卫敏留下身上卫华给的几百块钱离开了山村。几只野鸡拍打着翅膀飞走,叫声像碎玻璃堆在心里。走出好远,卫敏回头看着,那几只野鸡站在一座新坟上,像粗俗的念头。
卫敏拨打着手机,手机里永远传来那位女生,不知疲倦地说着,你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卫敏也不知疲倦地拨打着,那位女生不知疲倦地说着,你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卫敏开始喝酒,客人走后喝剩下的酒,她藏起来。晚上从那座楼下回来就喝一大口。喝酒也无法让卫敏熟睡,卫敏睡着睡着,一身汗出来了,随即颤抖袭来,她蜷缩成一团,想起家乡被乡亲们从院子里丢出来的刺猬。等这些都结束了,卫敏开始了蜿蜒。
卫华说,姐啊,甭找了。说着流下泪来,卫华看不得人受苦。她让公婆给卫敏找了几个男人,卫敏没有心思相看。
夜深了,城市的灯火辉煌得像天堂的焰火。卫敏拖着身子回到饭店,客人都走了,其他几个服务员在收拾餐具打扫卫生。她们劝着卫敏休息,卫敏低头走近吧台后面的小间。小间是卫华专门为卫敏开的,吧台比从前小了许多。卫敏坐在床上,从床底拽出一个纸箱子,拿出半瓶酒,咕咚咕咚灌下去,晃了晃瓶子,她想随手摔出去,手举到半空被另一只手扳下来。卫敏走出饭店,走了多长时间,卫敏不再关心。
在运河桥顶上,卫敏伏着栏杆望着河水。最近卫敏几乎天天来,望着桥下荡漾的河水。有风,河水闪着碎玻璃的冷光。卫敏拨打着电话,手机里还是那位女生不知疲倦地说着,你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她再拨打一遍,手机里那位女生说着,你拨打的用户已结婚。
你拨打的用户已结婚?卫敏笑着摇摇头,嘴里念叨着,你拨打的用户已结婚。她似哭还笑,嘴里泛起苦味,已结婚,已结婚。结婚怎么不请我喝喜酒啊。她一遍一遍拨打着,索性点开了放音,她现在特别喜欢那个女生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结婚。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结婚。没有什么对不起,没有谁对不起。卫敏说着合上手机,真的没有什么。
桥顶离水面有多高?她把手机丢下去,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她听到砰——的声音,极细微,她想起小时候趴在井沿上往井下丢石块的光景,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年啊,一晃到了今夜。今夜桥顶没有什么人,甚至连车都没有一辆。只有她自己。
她看看东面灯火恍然的城市,眼泪流下来。井口里的时光明亮而温暖,即使摇晃也是那么灿灿,井水被打上来,舀进锅里,碗里,一家人晃着温暖的时光。她记起姨妈和姨父从来没有红过脸,喝一碗稀粥他们也能喝出欢笑。而今夜,她往下看着,昏暗的灯光破碎而恍惚,像往事碎成一地的玻璃,她找不到哪一块碎玻璃上,折射着那些旧时光。
她想五秒的距离是多少,一,二,三,四,五,她数着,她把头探出栏杆,肩膀探出栏杆,没有谁对不起,她整个身子飞起来。
她想起每次回家都经过这座桥,透过车窗看着远处的河水,阳光堆金拥玉般翻涌着。过了这座桥,离家还有多少,她还从来没有算过。
反正家近了,近一步也是近。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