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多年前,想起来是那么遥远,那时候,有一些诗,像花朵一样开放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们给予它一个奇怪的名字:朦胧诗。一种特殊的氛围马上随之洇开了,弥漫在四周。而花蕊般站立其中的那个女诗人,我们都知道,她叫舒婷。
一切都非常完美,我是说诗的意境与诗人的名字,像雾霭和流岚,像风雷与霹雳,它们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为那个时代的人们呈上芬芳的精神之蜜。
“我的心裂成两半/一半为你担忧,一半为你骄傲。”你应该记得,这是《心愿》里的句子。
“要有坚实的肩膀/能靠上疲倦的头/需要有一双手/来支持最沉重的时刻。”你肯定记得,这是《中秋夜》中的句子。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就更熟悉了,你一下子就说出这句子出自《神女峰》。
生活那时还没有呈现如此纤细的一面,人们都淹没于粗糙之中灰头土脸地打发一日又一日。突然之间,一双苍白的手拨开了眼前的庸常,她几乎是以低语般的优雅,将人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于是“文字产生了声音,波浪般向四周涌动”。哦,“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这个清醒我们也有,却只知道用铁姑娘的方式,雄赳赳地对你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哦,“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这样的傲气我们也有,却只会昂首挺胸地不爱红妆爱武妆,一帮一,一对红。
真好,在心事躁动的日子里,她的诗带着阳光照进我们沉闷或喧闹的胸膛。
无数人想象过能够制造出这么美好句子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如同我,我用许多年轻的时光浮想联翩,并且伸长耳朵,将各种关于她的消息细细听来。多么遥远的一个人,她在诗行间仙女般起伏穿行,长衣宽衫,裙裾飘飘。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却跟她联系在一起。鼓浪屿,一个突兀海中的美丽小岛,就在福建,就在厦门,去过那地方,脚踩过那片土,在上面走来走去之后,仍然不能对这种虚实跨度极大的事实生出认同感。
二
有人对我说,我带你去见见舒婷吧。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鼓浪屿因为承载着一个女诗人,而显出别样的姿色。三角梅纵情地开,凤凰树婀娜地长,花朵中、树阴下的诗人会是什么样的一种面目呢?
但是,那一年,我拒绝了那个友好建议。去日光岩的路上,其实曾经在她家门外一晃。
那是一幢沉默的老屋,散发着历经无数春风秋月后的沧桑感,端庄安详地融于花团锦簇的鼓浪屿间。我匆匆看一眼,然后,走了。
许多好东西,它都藏于远处,如果它不是你的,千万别踮起脚、伸长手试图在握。我想这样好,尊重了别人也尊重了自己。
当然,对于写诗的人,我的确有些隐隐的忧虑与恐惧,他们活在锐利与敏感间,是一个让我陌生的群体,几乎下意识地,我认为必须绕开。
但关于她的消息仍然不断地传来,越来越多地传来。她的诗歌朗诵会在北京音乐厅接连举办三场,场面风起云涌;她去德国、美国、以色列、台湾等地参加各种国际文学活动;她的诗被译成数国文字,诗集一版再版……
有一个熟人,他在不同的场合一而再地说到一件小事:一群文人到闽北某地开笔会,行车途中,一文人不慎得罪当地百姓,结果上百个村民举着扁担锄头气势汹汹地向面包车围攻而来,要将那位文人揪下车打。场面有些紧张,都到了弓张剑拔的地步。那阵势太吓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大家都跳下车往外逃。舒婷也逃,但跑了一半,她回头一看,马上停下了。面包车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肇事”的那位文人,他呆坐车上,不敢下来。舒婷回到车上,坐到那位文人身边,用身体将他挡住。村民有些失控,扑上来又拖又拉。舒婷手臂被抓出一道大口子,但她凛然不动。
我注意到,叙述者每一次口气都是充满敬意的,他认为,一个女人在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除了勇敢,还有更难能可贵的侠肝义胆。他还认为,一个诗人在风口浪尖之际能够沉着应对,除了智慧,还有更与众不同的大将风度。
你不能不赞同他的看法。周围、身边,事不关己的漠然与明哲保身的投机总是时时上演,都见怪不怪了。但是一个女人,一个声名在很多人之上的女人,她不是娇滴滴地躲在一旁大惊失色香泪滂沱,在群山之间的崎岖公路上,她以削瘦单薄的英勇身姿,阻挡了一场流血事件,我们的确应该为此肃然起敬。我相信正是这件事,使得这个女人在我的想象中立体生动起来,她变得真实可感了。
三
2000年?对,是在那一年的春天,我们相逢在重庆的一个笔会上。
在这之前,我其实已经见过她一面了,是在福建省作协的一次会议上,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很短暂的瞬间,无论她在哪一撮人群中出现,欢声笑语就立即布满上空,久久萦绕。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没有走近,似乎话都没说过。
在这之前,我还读过她很多散文、随笔。一双写诗的手,突然一转,摆弄起了另一种文体,滔滔不绝,汹涌不息。
山城重庆因为女诗人的到来而兴奋莫明,媒体接踵而至,镜头一次次对准过来,但舒婷都拒绝了。她很诚恳,甚至带几分不幸的表情望着记者,希望能够得到同情与理解。已经有十多年了,她都不接受采访,无论电视还是报纸。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一种选择罢了。但是诗歌不死呀,她的诗一路都有人在读着,许多人已经读进骨髓里去了,抹又抹不掉。在重庆她最终还是一家媒体的采访都不接受,但有一张报纸还是写了一篇报道,真是没办法啊,通篇内容都是捕风捉影地谈舒婷为什么不接受采访,居然也洋洋洒洒地弄出一两千字。是有点让人不解,在许多女作家摇着霓裳艳影在文坛上花枝招展时,她却收起光芒,安静地端坐到生活中,回避热闹。
但她的日子是热闹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出,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写,祖国的好山河一处接一处地观赏。人们送给她一个绰号:“铁嘴”,因为谁说得过她呀?嘴巴一张,叭叭叭妙语如珠蜂拥而出。这时候的舒婷与应对媒体时的沉默真是判若两人了,思维活跃,反应神速,快乐无边。“我的快乐是阳光的快乐/短暂,却留下不朽的创作/在孩子的双眸里/燃起金色的小火/在种子胚芽中/唱着翠绿的歌”。我们如此幸运地享受着她带来的有趣时光,一起无拘地胡说,放肆地大笑,笑声漫出窗外,融化在空气中。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敌人吧?谁舍得沉下脸对她拔出刀剑呢?只知道她的朋友遍天下,只知道天下的朋友也被她和煦收藏。有时候,她的甲朋友与乙朋友在异地相逢,彼此不由自主地就把她说起,心里涌上来的仍然是一片暖意。
那一年去重庆,她特地从家中带来一条意大利花裙子送我。有些突然,因为毕竟初相识。但后来发现,这简直就是她最富标志性的典型行为。一瓶香水,一个化妆品,一条裤子,一件衣裳,一款风衣……源源不断地搬给朋友,然后再诲人不倦地告诉你,化妆品的用法步骤与衣服的最佳搭配。这时候,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诗人了。我相信,她希望这样。把自己钉在诗歌的十字架上,那只是她的精神指向,回到现实世界,她同样要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姿。上网、发短讯、听CD,真不错,她在与时俱进之中;跑步、游泳、跳操,小岛之上的日子多么有声有色。时尚的穿着,精致的化妆,千变万化的发型更应和出万种的风情。
摇身一变,她可能又提着菜篮子、穿着居家便服出现在鼓浪屿富有诗意的弯曲小巷中,随意跟路过的阿婆阿婶扬扬手打声招呼。左邻右舍不觉得她是名人,她丈夫不觉得她是名人,她儿子不觉得她是名人,连她家的保姆在她外出数天回来时,也敢以一种不满的口气责问她“为什么去这么久?”她老老实实回答:“没办法,开会啊。”保姆马上提高嗓门说:“你不会说家里有事啊?”她这时候可能就不再接话了,而是笑吟吟地掏出新买的礼物往保姆怀中塞去。
这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连她自己都时时感恩。我们也因为她的存在而多品尝到一份幸福的滋味。读诗的时候,我正年轻,二十多年过去,斗转星移,她却仍然蓬蓬勃勃地伫立在那里,有笑声蓦然涌来。
作者简介
北北,本名林岚,现使用笔名林那北。已出版散文集《北北话廊》、《不羁之旅》、《城市的守望》,小说集《咖啡色的故事》、《寻找妻子古菜花》以及长篇小说《娥眉》、《蔷薇前面》等十部著作。作品入选《2002年中国年度最佳中篇小说》、《2003名家推荐最具阅读价值中篇小说》等二十余种选本。中篇小说《寻找妻子古菜花》入选2003年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曾获福建省政府第三届百花文艺奖一等奖、三等奖。被评为福建省新闻出版系统跨世纪优秀人才、福建省第三届双十佳新闻工作者。现为《中篇小说选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