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目光透过飘忽的雨点透过空白时空的肆意横亘,回忆似水往事,恰如展望难以预计的未来一样,让卡卡周身浸透寒冷的冬意。
香芗已经外出很长时间了,大约两年或者更久。
习惯性的,卡卡又坐在黄龙山山脚的怪洞边,等候着也许即刻就会回来的香芗。
好多年好多年以前,卡卡和香芗还小着,半道祖祖也还倔强地健康着。那时,在那所隔着一片田垄,正对着黄龙山的古老小学的一间教室里,卡卡和香芗常常趴在靠窗的座位上,不停地远望着黄龙山。半道祖祖常常就倚靠在教室外走廊上的廊柱边,眯细着一双笑意深深的狭长的眼,承接着阳光的温暖和摩挲。年老孤单的半道祖祖,体力明显地衰退得厉害了,他勉强接受了
“五保户
”的称呼和供养。他下田下地干活的时间越来越少,到学校的廊柱边晒太阳的时间便越来越多起来。他瘦瘦长长的身体上时常包裹着黑褐色的套装,布料柔软下垂,隐隐含有飘逸的优雅。从人们长期以来的谈论中,卡卡和香芗都知道,半道祖祖曾是出家人,在远方的一处寺庙里做和尚。运动到了的时候,寺庙被砸烂,他被强制还俗,配置到了黄龙山区域。村里的人们称呼他为
“半道
”,有标明他修炼法术只修炼了一半的意思,
“祖祖
”两字后缀着,表达了人们对他怀有的无形的敬畏。
黄龙山独立于山脉之外,只有脊背部长长的弧线与蜿蜒的主体山脉浅浅地相接相依。在学校教室里,从圆木窗柱的间隔中,让目光飘飞过一片田垄,就可以从正面观望黄龙山。黄龙山真像一条活生生的龙!头部正指向出山的方向,高昂着,一副喷气怒吼的神情。龙头上几棵繁茂的古樟,恰如了龙头上飘扬的龙须。尾部先指向进山的方向,又拐回转指山外。回指处形成一道柔顺的山坳,激昂的水声从山坳处传递出来,携带着电闪雷鸣。整座山,各类植物生长得错落有致,黑色的石块裸露得也饶有情趣。
传说中的黄龙山是远古时代意欲腾飞的一条巨龙。巨龙在腾飞之际,只招惹得天地之间,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山崩石裂、鸟兽悲鸣、日月无光!只招惹得上天震怒,雷神暴躁。雷神奉命前来制服巨龙,一番较量打斗之后,巨龙无奈之中化做了一脉青山。巨龙因为曾经怀有腾飞的冲天之志,化成山脉之后,其气韵尤在,所以风水极好,隐有王者风范。山边人家贪图风水,纷纷将祖坟迁上黄龙山,以期祖宗余荫久远,庇其后人。人们敬重死者,轻易不肯上山去惊扰他们。这份世世代代传承的敬重,让黄龙山在无形当中有了瓜果飘香的繁荣,有了鸟鸣兽吼的热闹,也有了经久不衰的各种传说和描述。
几年以前,卡卡和香芗年岁还小着,她们常常一起坐在,与黄龙山隔田相望的小学里的一个教室靠窗的座位上,小声交谈。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静静地看,看黄龙山山顶上,那几棵很安静、很繁茂,姿态奇特的萧萧古樟。
阳光里的半道祖祖时常自言自语,卡卡和香芗听着那些话语,水波一样,在空气中微微响过。
偶尔,卡卡或者香芗,也会跟半道祖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说话。
“祖祖,巨龙要腾飞,雷神为什么要打它?
”最好奇的便是这一点了。
“巨龙腾飞,对巨龙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另外的人来说,这事情却未必好啊!
”祖祖眯眯狭长的眼,眼里的笑意不由得就被话语里的庄严清洗得干净了
“也许,雷神代表的只不过是必然的挫折和磨难吧?而巨龙要腾飞,原本就是一个和挫折、磨难较量的过程。
”
卡卡和香芗相互望望,笑一笑,并不能完全听得懂,但却也作罢了。
“黄龙山风水好啊!用来做坟场,再好不过了!
”半道祖祖的样子,似乎要进入深深的睡眠之中去了
“没有实现的腾飞,是一种沉默。死者呢,也彻底沉默了。也许,只有死去,只有彻底的沉默,腾飞的心思才会被彻底收敛,不再折腾了吧?
”
“才不是呢!
”听着,听着,香芗突兀地反驳道
“才不是呢!巨龙根本没有死!它肯定还会飞腾起来的!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
半道祖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飞飘起来,像一蓬蓬丛生的矮草在小幅度地招摇。
香芗的驳斥也仿佛几缕风,从半道祖祖花白的头发上飘拂过去后就没有了踪影。半晌,半道祖祖也不再言语,卡卡打起飞脚,从教室门绕出去,推一推他,却发现他竟然站立着,倚靠在廊柱上已经睡着了。
操场上,教室里,到处是孩子们活动的身影。他们也许在欢呼、争吵、笑闹,但那些搅和在一起的声音却幻化成了遥远的浪潮,在一波一波地涌动,不停地将频率和振幅传递过来,却并不能进入到卡卡的耳朵里去。卡卡能看见那些声浪,却做不到,更好地听见它们。
香芗却不是这样。香芗能够听见许多。甚至,香芗说她总是能够听得见,黄龙山的龙头上,那些形似龙须的古樟的低语。
那是一些轻微、旷古而寂寞的话语。
香芗一听见它们,身体四周就好象有微电在四下游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惊慌失措起来,震动着,似乎纷纷要脱离开香芗的躯体。这时候的身体仿如一盘散开的沙。香芗感到恐惧,她感到自己就要散开,但却没有力量使身体重新聚拢起来。
很多个不见太阳的日子,隐在阵阵的雷雨之中,良久默默。风很低地吹过操场,雨花甚至因此而改变了跳跃的姿态和速度。
香芗告诉卡卡,自己常常渴望听见古樟的语言,又害怕听到。
远远望去,古樟的枝叶随风拂动,仿佛根根龙须迎风欲起,带动着整座黄龙山姿态生动,宛如一条即将腾空而起的真龙一样,呼之欲出。
二
三年前一个怪洞突然出现在黄龙山山底,整日浓雾腾腾红光灼灼,吸引着黄龙山区域的所有人们。
不久,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自从怪洞出现,黄龙山山上,祖坟前的墓碑,几乎全部松动。松动的墓碑,难免滑落,砸下来,从那样陡峭那样高耸的山脊上,携带的杀伤力不可能不让人感到惊骇。断断续续的,先是砸死了牲畜,砸坏了房屋,后来就砸伤了人了……
半道祖祖显得更加瘦长,也更加苍老了。他时常在怪洞边徘徊不去,连连叹息不止,口里嘀嘀咕咕。但他嘟哝的话语是什么,却没有谁能听得明白。
“怪事!黄龙山山脚下怎么会出现怪洞呢?”放学路上,路过怪洞时,香芗瞪圆着双眼,大声地对卡卡说。
卡卡望望洞口的云蒸霞蔚,接口说:“是啊!真是奇怪啊!”
“有什么可奇怪的?”半道祖祖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透着通达也显示出苍凉“世上事,万般皆有可能!又何况一个小小的怪洞!”
咔——嚓嚓嚓——!
说着话的时候,一块墓碑凌空劈了下来,将三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日子在众人的担惊受怕中,慢慢捱着。
到了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为了消灾弭祸,人们只得纷纷将祖坟进行迁移。
半道祖祖叹息着,声音在村落里飘荡:“祖宗的东西,不能轻易的就挖出去啊!”
可是,在一种逼迫人的恐惧中,这样的呼喊,谁也听不见。
空气里洋溢着泥土开挖后的气味,黄龙山的树丛里,一处一处,闪现出泥土褐黄的颜色来。
很快,祖坟被全部迁移到别处,整座黄龙山立时就显出了一种空荡荡和虚弱。没有了祖坟的驻守,只剩下传说,黄龙山不复神圣,人们三三两两,结伴上山,攀枝摘果,伐木为柴,追逐野兽,猎杀飞禽……从黄龙山下来的人们,脸上有了久违的惊喜和笑容。
洗劫式的索取,持续了大约一年。黄龙山青翠的面容,渐渐泛出了凌乱的浅黄光泽,仿佛剥落的龙磷,歪斜地挂着。
半道祖祖像幽灵一样,开始整夜地在村里游荡。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涂抹着迷惑、茫然和隐约的惊慌,那一双狭长的眼,里面早已没有了笑意,已经被明显的忧心忡忡蒙上了一层暗淡。
香芗听见那些古樟的声音空前的繁杂起来。只要有风吹过,几棵古樟就会迎风狂舞,仿佛龙须在止不住地飘飞,犹如飘扬的旗帜在猎猎作响!
最后一条大蟒蛇——据说是蛇王,被打死卖了一个大价钱之后的某日,是突然的,仿佛仅仅只是一刻之间,空寂的黄龙山,便空前地热闹起来了!当人们发现整个黄龙山区域,耗子竟然泛滥成灾的时候,黄龙山山上密密麻麻的耗子群,已经将黄龙山写意成了一条黑灰色的长龙了。
绝望的情绪让香芗的妈妈目光涣散,头发蓬乱,整天飘荡着念叨:“太多耗子了!太多耗子了!见什么咬什么!见什么咬什么!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够到头哇?什么时候才能够到头?……”
那是一个傍晚,香芗妈让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绊倒了。她倒下去以后,一群群的耗子立刻潮水似的,层层叠叠地包围过来,向她发起了进攻。密密麻麻的耗子在她的身上涌动,仿佛一团团灰黑色的厚云在不断地将她覆盖。
瘦黑的香芗妈炸出着一声声尖叫,之后,突然以惊人的爆发力迅猛地站了起来,那一团团灰黑的云块随着她的站立,纷纷往下跌落。跌落的灰黑的云块,有些迅速向远处飞窜而去,有些却掉头作着更凶狠的反扑,也有的昂着头,小小的黑色的眼睛散发着锐利的光,在持久地盯视着。香芗妈跑动起来,只见灰黑的云团随着跑动带来的起伏动荡,在“扑扑”地不间断地跌落着。渐渐地,香芗妈的身后仿佛拖了一长溜青黑色的地毯似的,无数的耗子不断地加进队伍,跟随着她一起奔跑。香芗妈的脸庞发着青光,她奔跑着,后来她越来越像是一朵云在缓缓地飘移了。
天上的太阳跌落到山后了,太阳跌落的部位,云霞宛如黄金一般璀璨耀眼,骤然明亮起来了。在碎碎的光影里,山冲河起了一声沉闷的轰响,浪花四溅,香芗妈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山冲河的水流之中……夜晚的黑色立刻波浪似的打过来了……
香芗爸从此神经错乱,终日地,痴痴呆呆。
三
香芗真黑。黑得如同太阳晒制而成,又瘦长。穿着橙黄色的连衣裙,走路飘悠悠的,像一枝馥郁的郁金香。总喜欢回头一笑,清纯灿烂。
这之前,最后一次这样回头这样清纯灿烂这样展颜一笑之后,她沉稳地对卡卡说,说等我啊,我要出去寻找,我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就回来,一定回来!裙子下摆旋开,像一朵郁金香在缓缓绽放。卡卡问道,你去哪儿啊?找什么啊?香芗并不回答,或者是,其实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在太阳被遮蔽的日子,香芗避开成群结队的耗子,走了。无声、跳跃、飘忽而去,像一枝郁金香在燃烧,升腾的火焰,明明灭灭。
卡卡神往地远眺着香芗消失的方向。
卡卡知道,香芗必定会在某个日子,以她独特的方式突然回来。回来的香芗必然手握神秘的处方,那处方或者是谜底,或者是答案。黄龙山被打静成一卧青山的真实原因以及过程,怪洞出现的原因和它所包含的意味,祖坟碑林为何松动以及耗子为何肆虐成灾,所有的疑惑都将可以真相大白!整个黄龙山区域的人们,在那神秘的处方之中,应该可以找到,一条通往幸福、温馨、和乐的生活之路。
香芗应该能够找到她要寻找的东西。
卡卡经常远望着黄龙山山顶的萧萧古樟。它们依然庄严着,孤独着,姿态跟以往一样的奇特着。也许,它们依然在不停地讲述着什么,可是,卡卡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很多个太阳被云遮盖的日子依然在阵阵雷雨中,良久默默。风儿从一操场跳跃的雨花上面吹拂过去的时候依然很低。可是,卡卡已经离开了那所古老陈旧的小学,已经不在其中任何一间教室里落座了。
半道祖祖也已经很长时间不去学校的廊柱边晒太阳了。
学校的操场上,潮水般的涌动着的耗子群,犹如黑灰色的云团一般。
“祖宗留下的东西,有很多是根本不能动的啊!报应!报应!”
半道祖祖目光涣散,口里念念有词,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没有东西吃了!”卡卡在一次路遇中有气没力地告诉半道祖祖“再这样下去,我就会连一个疯疯癫癫的爸爸都没有了……他会饿死的!”
“吃耗子!”半道祖祖狭长的双眼突兀地焕发出一种奇异的明亮“告诉所有的人,吃耗子!……哪怕耗子是毒药,是灾难,该吃的时候,我们也要毫不犹豫地将它吃下去!吃不下去,哪怕是吞,也要吞下去!吃耗子,去!快去告诉大家!”
从烈火中缭绕出来的耗子的肉香,以极快的速度在村里飘荡开来。
耗子群以很快的速度消减着,渐渐地,村里偶尔也可以拥有片刻的宁静时光了。
一切,都在艰难地、缓慢地恢复着。
卡卡静坐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卡卡的静坐换了一个地点。
卡卡不去学校了,她已经毕业,学校里已经没有了她的座位。
卡卡去黄龙山山脚边的怪洞边,静静地坐。
这种长久的静坐更好象是一份等待。是否是,为了等待香芗以及香芗有可能带回来的神秘处方?
卡卡有点茫然。
“不要等了,孩子。”半道祖祖多次这样对卡卡说“很多事情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它自己的运作之中。香芗到外面去寻找答案,也许可以找到,也许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只是等待。”
“我知道。”卡卡说,居然笑了“祖祖,我并不只是在等待香芗带回来的答案。我在等香芗呢!我想她了。”
半道祖祖摇了摇头,叹息着,慢慢地走开了。
这样的一个朴素的夜晚,卡卡又一次孤单地坐在水声浩浩的怪洞边了。间或有几只耗子在夜色中惊慌地窜过,长长的鼠尾拖拉出闪电一般一闪而过的弧线。它们的气焰已经不再嚣张。
在记忆里,似乎有好几个世纪没有在屋外的空旷地带呆过了。黑夜已经被忽略了太长的时间。现在,在黑夜里坐着,在屋外坐着,感觉上不是自己在时空里呆着,而是自己一直在原地呆着,一直没有动过,活动着的,是那黑夜和空旷。黑夜走了,屋外的空旷走了,现在,它们走得累了,又回来了。回来的它们轻轻地拥抱着卡卡,让她百感交集。
可是香芗,却一直没有回来。
从怪洞边往上仰望,那几株古樟像极了一丛巨人。他们都将手臂伸得老长老长的。那些手臂仿佛在共同往上托起着一件很重但无形的东西,风吹,雨摇,风吼,甚至雨打,雷劈,巨人们始终都巍然不动。那些绿荫浓厚的巨手旋转着角度,却始终不曾改变,它们那形如抱起着什么珍品的姿态。
突然,卡卡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坚强得令人心酸令人不禁为之下泪的古樟,正在说话的声浪!它们正在说着一种卡卡一时无法听得明白的话语。
敏锐的直觉告诉卡卡,香芗快回来了!明天,或者后天……
卡卡的泪水奔涌而出。
在泪眼模糊中,卡卡分明看见了一轮满当当的圆月,在远远近近汹涌奔腾浑浊不堪骚动不安的河流中,黑黝黝地,漂洗着,漂洗着,然后,亮晃晃地,升腾起来,升腾起来……
好明亮的夜晚啊!在弥漫!在扩散!
卡卡含着泪水,坚定的微笑仿佛一朵美丽的鲜花,在脸上缓缓地荡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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