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也不会否认,当下中国的文学艺术处于空前活跃或者说繁荣的状态;但谁也都感觉得到,文艺的现状并不令人完全满意。在数量的急剧膨胀、市场的热气腾腾背后,是普遍的降格以求和过目即忘,是大家隐遁,经典难寻。这已经成为我们的软肋和隐痛。原因众说纷纭,我以为,一个根本性的原因是,文艺的审美理想出现了严重的缺失和畸变。主要的表现是:
低俗泛滥。这是最突出最明显的问题。一段时间中,网络、影视、图书以及大众娱乐场所中的低俗、鄙俗乃至恶俗现象比比皆是。网络上“芙蓉姐姐”、“凤姐”之类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台,以暴露身体、发布艳照、自揭家丑、制造负面新闻之类手法搏出名的事情频频发生,许多博文和帖子脏话连篇,粗口频出,形同随地吐痰和当众大小便;一些娱乐节目很少思想性、益智性,变成为乐而乐,“愚乐”至上;文学创作中“欲望化叙事”、“下半身写作”仍乐此不疲,除了偷情还是偷情,三页不离性事;大众媒体中的交友、丰胸、壮阳等涉性广告十分露骨;一些歌厅和剧场中的节目,无论是北方的“二人转”还是南方的脱口秀,无论是荤段子还是脑筋急转弯,都鄙俗得不忍相看不忍相闻。以恶搞为卖点,拿肉麻当有趣。这股低俗之风,有时给人的感觉不只是偏离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的问题,而是背离了公序良俗、丧失了基本的道德底线的问题。
怪诞流行。早些年,“行为艺术”曾经前卫得吃死婴,钻牛腹,胡萝卜上套避孕套,这几年见得少了,但书法绘画领域的怪诞之风仍很盛行,以怪为美,以玄为尚。一些媒体特别是网络媒体对一些亚文化和畸形现象津津乐道。例如同性恋、性错乱、变性人、易装癖、虐待狂和受虐狂等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在一个社会中,存在这些现象并不奇怪,在私人空间中,我们应对此给予一定的理解与宽容,但作为公共媒体,有必要对之津津乐道、大肆渲染吗?我这样说,可能会被人批评为“政治不正确”,但我坚持认为,在中国,对待最大多数人的主流价值和个别群体的亚文化,还是应有所区别,这不是保守,而是持守之道,是恰如其分。
造假成风。诚信缺失是当代中国社会文化领域的最大问题。商业领域的造假蔓延到文艺界,假唱假演,假文凭假履历,假嘉宾假交锋,移花接木,PS,乃至赤裸裸的抄袭剽窃,成为顽症,以致见惯不惊,习以为常。连奥运会开幕式都可以假唱,连博士论文都可以购买。耸人听闻的推荐语,牛皮吹尽的广告词,过度的包装术和签售会,在图书出版领域尤为常见,以至你经常以为买到了一本惊世之作,原来是稻草一包。年年在搞诚信教育,可是虚假却无处不在,而且很少受到惩罚。
无耻无畏。东方文化本是一种耻感文化,一个人做了不道德的事、违背公序良俗的事、破坏行业规范和职业伦理的事、违法乱纪的事,至少要感到羞耻,感到愧疚,并有改正的愿望,这才是正常的文化心理。是之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也就是正确的是非观、荣辱观。可是在当前的社会文化领域,我们看到的却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无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硬撑,“老夫独不信之,汝奈之何”的痞子腔。法院判决为剽窃,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绝不道歉”,而且得到粉丝的一片叫好;明明是弟子动粗打人,师傅却标举为英雄,并且声称在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要带点狼性——这也正是《狼图腾》所倡导的核心价值。过去有人只是说无知者无畏,现在是无耻者无畏。以堕落为美,以挑战公共道德底线为乐:这就是某些人的精神现状。古人念兹在兹的是非之心、羞恶之心哪去了?在西方,越是公众人物,越要有良好的道德形象,越要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犯了错越要受到社会的谴责,付出相应的代价。政治人物不必说了,就是马拉多纳、齐达内这样的球星也不例外。而在当下中国,情况似乎是相反的。
什么时候,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国变得如此粗鄙不堪,一个文质彬彬的民族变得如此斯文扫地,如此迷恋泥沼中的快乐?
二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市场经济改革以来,不可否认,我们在文化建设特别是其中的核心价值体系建设、道德建设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理想泯灭、利欲泛滥、人文精神失落的现象,在90年代前期曾经十分严重,面对这种局面,文艺界、知识界在短暂的溃不成军后开始稳住阵脚,自我纠错。经过艰苦努力,进入新世纪后情况开始好转。但是,精神领域的某种滑坡、价值观的某种失范和无序的现象似未得到根本改观。“文革”对传统文化破坏的后遗症、中国式市场经济的负面因素的叠加,使民族的精神仍在十字街头中寻找方向,寻找支点,寻找安身立命的所在。而一些新的观念误区,或者说一些本来正确但强调过分的观念,又造成了新的问题。例如弥漫全社会的GDP崇拜,越来越把文化裹挟其中。尽管科学发展观已成全社会的指导思想,也成为全民共识,但唯GDP论仍有市场,体现在文化领域,就是只热衷文化产业不重视文化事业,只讲经济效益不讲社会效益,只想一朝把文化产业做成支柱产业而不管是否真正留下了文化经典。又如所谓“注意力经济”或者“眼球经济”,体现在文化领域,就是挖空心思提高收视率、点击率、上座率、发行量,而不注重文化产品是否有思想含量和艺术品质,是否有益于世道人心,以至出现了娱乐至上、票房毒药、同质化竞争等等现象。再如成功学的滥用。有人说现代社会有三粒毒药:消费主义、性自由和成功学,成功学是危害最大的一粒。它以速成为噱头,以名利为药效,误导急于走捷径成为人上人的年轻人投身其中。延及文艺领域,便是普遍的浮躁,普遍的急功近利,希望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于是以大嘴毒舌搏出位者有之,以虚假宣传给自己贴金者有之,以抄袭剽窃牟取名利者有之。虽说是“全民写作”,其实泥沙俱下;虽说是每年长篇过千,但经典寥寥;虽说是频道数百,但一眼看去都在办晚会、造娱乐、播风格雷同的电视剧。
这是社会大环境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之所以出现审美理想的失落与畸变,文艺界主体精神的失落摆脱不了干系。出于对“文革”中假大空的反拨,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理论界出现了不少为文艺家减负的理论,如提倡“躲避崇高”,如不赞成文艺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提法,如认为社会功能是文艺的外部功能,作家只需要“写内心”,等等。这些片面的理论和市场经济初起时泛起的拜金主义、利己主义合流,造成了知识界剧烈的道德滑坡和大面积的精神溃败。个性的解放被提到空前高度,不过那不是心灵的解放,而只是肉体的放纵;自由的概念被滥用,但那只是一己的自由,却是他人的不自由;文艺界的“欢乐颂”不是真善美的颂歌,而是金钱的颂歌、身体的颂歌、为所欲为的颂歌;文艺家的特殊身份被强调——不过不是强调要承担特殊的社会责任,而是拥有超越于芸芸众生的道德特权;坚守理想、追求崇高的作家被看成新左派、看成独断论者和专制主义者,遭到冷嘲热讽而孤立无援。精神上的侏儒化和庸人化,道德上的乡愿化,不但是许多国人的精神现实,也是部分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这样一种自我放逐和自甘堕落,使许多文化人不再有超迈的思想、广博的心灵和宏大的把握能力,即使他们想这么做的时候,也往往是有心无力。思想的滑坡和艺术把握能力的下降是同步的,由此造成了深度的缺失,造成了对鄙俗的追逐与沉湎,造成了表面上的热热闹闹轰轰烈烈而经典阙如。从90 年代以来,我们看到了太多的“新写实”作品,但几乎无一达到批判现实主义经典的高度;看到了许多的“写日常”,但只是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看不到“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更看不到日常背后的不平常;看到了层出不穷的官场小说,但除了欣赏式、教科书般的官场揭秘和登龙术路演,看不到多少深刻的人性批判和政治批判;看到了许多的国产大片,但除了豪华布景和高科特技下的借尸还魂和魅影幢幢,我们又能看到什么?
三
人类需不需要理想?这是不言而喻的。人类没有理想,就同行尸走肉、同为活而活的低级动物没有区别了。文艺要不要审美理想?这也是不言而喻的。人类之所以要创造文艺,就是因为现实生活的残缺、不理想、不完美。人们需要文艺,就是因为在文艺的创造与欣赏中可以克服现实的种种不足,憧憬理想的人性与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文艺永远高于生活,大于生活,而不会等于生活,更不会低于或小于生活。这些年,原生态的艺术、新写实主义的写作,的确风行一时。有人说,生活永远比小说更精彩,现实永远比艺术更丰富。就生活与艺术的源流关系来说,确乎如此。它提醒我们的作家艺术家,在丰富生动的现实生活面前,永远要保持谦卑的态度,虚心学习、认真体察的态度。但从艺术的本质来说,它从来都比粗糙的生活原态更本质,更理想,更引人入胜,更激动人心。尽管在解构主义盛行的今天,一些写作者或前卫艺术家已经不承认这一点了,但一切真正的、伟大的作家都不会否认这一点。秘鲁作家略萨在《给青年艺术家的信》中就说:“现实世界——这实在的生活——比起小说家编造的生活不知庸俗多少”,因此,他认为艺术家要象堂吉诃德挺起长矛刺向风车那样,创造一个虚构的天地,“通过幻想的方式来代替这个经过生活体验的具体和客观的世界”。
那么,文艺的审美理想应该是什么样的理想呢?是丑陋的、怪诞的、庸俗不堪的、厚颜无耻的审美理想,还是以真善美为追求的永恒的、普世的审美理想?这本来也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在经过现代主义思潮的颠覆、后现代主义思潮的解构、商品化大潮的冲击后,情况变得复杂起来。以真善美为最大追求的严肃的作家艺术家和文化机构仍然不少,但似乎已经被视为老土,被判定为落伍者,被事实上边缘化和小众化了。在台面上十分活跃的、既混了个眼熟又赚了大把银子的,是那些出位、搞怪、粗鄙不堪然而大言欺世之徒,是那些想象力贫乏、价值空虚但善于包装炒作的开卷榜首、票房“毒药”、收视冠军。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文艺有多重功能,我们过去过分强调文艺的教育功能、社会功能乃至政治功能,把文艺弄得太严肃、太沉重、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这当然是不可取的。但当前的问题是,我们是否矫枉过正?是否太过重视和开发了文艺的娱乐功能、休闲功能,而忘记了文艺的审美功能、教育功能和社会功能?泛娱乐、浅阅读、一次性……是否让我们的文艺变成了营养稀薄的快餐和用过即扔的纸巾?而那些庸俗低俗媚俗的网文、图片、段子、小品、恶搞节目,是否在青少年心中培养着恶劣的审美趣味,传播着不良的价值观,从而会持续损害整个民族的精神文化素质?
文艺作品应该有益于世道人心,文艺家应该担当道义责任,任何时候,这都应该是一条对文化从业人员和文化机构的基本要求。伟大的作家艺术家,因其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对土地、人民、祖国的热爱,对人类最真实灵魂的书写与表达,而成为一个民族的良心,成为民族核心价值的承载者和传播者。屈原、鲁迅是中华民族的民族魂,巴金因为“讲真话”而成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良心的代言人。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也被公认为俄罗斯民族的良心。美国作家福克纳在1950年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明白无误地说:“人不仅能挺住,他还能赢得胜利……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这些情操正是人类的光荣——复活起来,帮助他挺立起来”。在道德隐遁、价值失范、欲望膨胀、急功近利的今天,我们仍然需要福克纳式的作家艺术家坚守人类的基本价值,需要他们仰望星空,超越世俗,高扬人性的勇敢、善良与美好,投放出审美理想的灿烂光芒。比起福克纳们,当代中国的文艺家和文化机构,做的实在是太不够了。
四
重焕文艺的理想之光,抵制和反对庸俗低俗媚俗之风,这不是要让文艺回到单纯的政治说教,回到纯而又纯的状态,或者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阳春白雪、空谷幽兰。在这里,处理好通俗与高雅、低端与高端、普及与提高、适应与引导、大众化与精英性等一系列关系,是文艺界永恒的课题。而其核心,我以为是要树立马克思主义的群众观和“人民性”的文艺观。在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中,人民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是推动历史进步的动力,也理当成为文艺的主体。列宁和毛泽东更是确立了文艺的人民性原则。胡锦涛在中央政治局第22次集体学习时指出:“人民群众是文化产品的创造者和享有者,文化精品来源于人民群众,服务于人民群众,最终应该由人民群众来评判”,这是马克思主义群众观在文化建设上的体现,也可以说是对文艺的人民性原则的重申。
因为有这样的群众观和文艺观,所以我们要根据时代的变迁和社会文化思潮的变化,适时调整我们的文艺观念。不可否认,当前的中国文化,已经出现了多样化、泛化和平民化的趋势。首先,社会文化的多样化乃至多元化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传统文化与时尚文化形成了共生共存、适度博弈的局面,多种文化之间有分有合,有重叠有差异,有互补有竞争,它们动态地处于一个文化共同体中。泛化是我用的一个概念,王蒙称之为“泛漫化”。其特点是文学与非文学、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被打破,纯文学、纯艺术的概念遭到质疑,文艺的范围正在扩大,文艺的边界正在延伸,文艺作品在数量上如洪水漫滩,九派横流。再说平民化。从上个世纪前期开始,平民化或者说大众化就是中国文艺的一个梦想。从三十年代的“大众语”运动,到四十年代的文艺民族化论争,从1958年的“大跃进”诗歌,到“文革”中的工农兵写作,中国文艺一直在进行着大众化的不懈努力。但是,在一个前现代社会里,当人们的社会身份被打上了先天的烙印并被严格约束、当温饱仍然是大多数人的最大追求、当全民的文化水平普遍较为低下而传播途径被垄断,真正的文艺大众化是不可能实现的。而现在的情况已有极大不同,文艺不再是上流社会的专宠,而为广大的平民百姓所共享;创作不再只是专业作家艺术家的专利,而成为有文化有创意的普罗大众均可一试的爱好。专业与业余的概念已为职业与非职业的概念所取代。在这样的情况下,文艺必须放眼光向下,强化底层意识,体现平民情怀,做到雅俗共赏、喜闻乐见:这样一种精神,这样一种理念,我想是应该继续倡导的。不能因为反对“三俗”、呼唤文艺的审美理想而让文艺回到说教文艺、贵族文艺、小圈子文艺的老路上去。
但也正因为有这样的群众观和文艺观,我们不能任由文艺领域理想失落,低俗泛滥。为了继传五千年的文明传统,为了提高中华民族的整体素质,为了真正成为当今世界的文化大国、文化强国,我们太需要提升文艺的品位和质量了。大师断代,经典匮乏,高端不举,深度缺失,这不是一两个精英分子的个人遗憾,而是人民大众的普遍感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一味为世俗化唱赞歌,就真有点“拎不清”了。说到底,通俗无罪,但不能低俗甚至恶俗,应该俗为雅用,雅不远俗;适应大众的欣赏水平是对的,但引导也不可或缺;文艺的门槛在降低,但文艺精品的标准不能降低;文艺应该走入市场,成为产业,但社会效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重焕理想,反对“三俗”,文化主管部门肩负重大责任。人们所期待于他们的至少有两点:一是要有正确的指导思想和文化理念,坚持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坚持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协调发展,公益性和商品性不能偏废,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有机统一;二是要加强管理。“一手抓繁荣,一手抓管理”两手并举。在市场经济中,逐利性是所有商品的共同特点,文化产品也不例外。作为管理部门,鼓励和支持文化产业是应该的,但更要强调和维护的恐怕是社会效益和公共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