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二在庄子里是个出了名的大好人,谁提起谁翘大拇指。可是,对于李家的儿子隶录,他却藏了个大心病,到死也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迷。
老二六十开外了,一辈子没儿没女。前几年老伴去世后,他便再也无牵无挂,在全庄子的大人小孩跟前,一心积德行善。谁家老人病了,儿女还不知道,老二就张罗着找医生,或者送医院,有时候把儿女们弄得很被动。由此,也带动了庄子里的好风气。老一辈人都很高兴。前庄的张家就经过这么一回事情。老俩口都过了七十了,住的是单家独院,儿子不大孝顺,他便常去屋里看看。去年春季有天傍晚,他刚一进去,发现老俩口一齐病倒了,躺在炕上光呻唤不能动弹。他二话没说,找了个车子,立即把他们送到了乡医院。等到他们的儿女知道了赶来时,老俩口已经挂上了吊瓶。儿女们向老二道谢,他却说,那是我碰上了。一急,也没来得及给你们说一声,你看,叫你们也担了惊。后辈们还能说啥,只是千恩万谢的份儿。
对于小孩子,老二更是爱得心切,他甚至把全庄的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有一天,在庄子小学的门口,刚放了学,老师们离老远就看见孩子们围着一个人争着抢着什么。他们很吃惊,便赶紧上前查看。因为,在别的学校,就发生过有些商店的人向孩子兜售乱七八糟的玩具的事情。一看,才是许家老二端了几盒子的糖果,挨个儿给孩子们散发着。当问他为什么这样时,老二说,他就爱这些孩子,睡梦里都和孩子在一起。老师很感动,把这事汇报给了校长,校长又通报给了庄子里,村(庄)干部在庄前庄后一宣扬,许老二一下子声名大“震”了。老二也更上了一层楼:过一段不是给孩子们买图书,就是买作业本,一时成了全乡关心下一代的典范。庄子里有的人说,老二那是叫孩子想的。但有人反驳:庄子里也有没孩子的人,为啥又不那样?还是人家心好,善良!
可是,连许老二也没有想到,在李家儿子隶录的事情上,他至死都觉得心里不安。他想,自己今辈子对这个孩子有亏哩。
隶录是个好小伙子,上学时学习一直很好,高中毕业后他没考大学,原因是母亲病重,父亲身体不好,眼看着没人照顾,便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学业,回来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姐姐劝他重返学校,但他铁了心,决心在农村闯出一条自己的路。隶录用学得的知识,搞起了多种经营,地里种果树,屋里搞棚栽,眼看着快有收入了,一埸突然的事变,不但使小伙子的产业无人照看,他本人还陷入了一起官司。
去年冬季的一天傍晚,天阴得很重,刀子似的北风刮得正紧。隶录去县城办完事正往回赶。骑车走到离庄子不远的一块果园旁,忽然听见有人喊“救命”,他二话不说就朝出事地点跑去。原来,是一个坏人想强暴这个女人。女人拚命反抗,两人正博斗着。隶录离老远大喊一声:“坏蛋,我看你敢!”听见有人来了,只见歹徒起手一拳,狠狠地击在了女人的心窝。女人便昏死过去了,歹徒乘机而逃。隶录上前扶起女人,看到她仍昏沉沉的,便想抱到自己的车上,送她去医院。正在他往车上放的时候,女人醒来了,见这人仍抱着她在怀里,便挣扎着喊了声“你……放开我……”便又昏过去了。这一切,被当时的一双眼睛全看到了。
隶录也不曾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一桩事,竟使他蒙上了不白之冤。女人一口咬定想强暴她的就是他,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就是这个人朝她的心窝里打了一拳,又抱了她的。女人的丈夫也这样认为。当派出所向他调查时,隶录说了情况,反复说明他不是强暴者。他说,是我赶走了企图强暴她的坏人,我怎么会是凶手呢?公安人员问他哪谁是凶手时,他却无法回答。因为他当时只看见了那人逃跑的背影,他怎么能知道哪凶手是谁?况且,他当时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需要向公安人员举证,以洗清自己——现在的有些事情,尽管听起来非常的不可思议,但是,它却冠冕堂皇地发生着。公安人员只好说,那么,你就先委屈几天。
隶录被拘留后,庄前庄后的人都感到吃惊,为他不平,可后来有人就怀疑了。其实,不管是谁,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他们就不清楚事实的真相。在庄前庄后的这些人里边,心里最清楚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许家老二。那天,许家老二去邻村看了一个朋友,回来得晚了些,刚好碰上了那桩事,前后经过他一清二楚。只要他出来说句话,不但隶录能被解脱,凶手也早就归案了。但是,他却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敢。凶手是从他面前跑过去的。他认出了这是邻村一家的儿子。他家和他们家是世交,他和他的父亲是好朋友,他不想为这事伤了和气。还有一层,这小子是瞎熊,啥事都做得出来,有时候连他的父母都不放过。只但……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安生的日子过了。所以,当听说隶录出了事以后,他明白只要他出来说一句话,事情就清楚了。但是,他不能,他也不敢。有好几回,他都走到了院门口,可叹一口气又转回来了。从此以后,老二就有了一块心病,夜间还常常做恶梦。特别是隶录回来之后——因那小子在县城作案被逮住,自己供出了事实的真相——老二的心病就更加的沉重了。他甚至不敢见隶录,不敢见隶录的一家人。远远地看见他们过来了,他老早就避开了。有时候突然打了招面,避之不及,他的心就猛跳起来。虽然,隶录仍象过去一样,亲热地称呼他二叔长二叔短,他却觉得自己的脸没处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感到头昏沉沉的,浑身乏困无力,他自知时日不多了,几次鼓足了劲,想找隶录说明真相,认个错——老辈给小辈认个错,也少不了自己的啥,咋么也不能把这个心病带到棺材里去——可是,事到临头,他总就没有了勇气,他一辈子也太好面子了……
终于,有一天傍晚,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了门,向隶录家苹果地头的看护房走去。半路上,他跌了一跤,一下子便人事不省了……
那天入殓的时候,许老二总是合不上眼,嘴也张着,好像总有些啥话还没有说完。任凭几位老者,坐在他的头前,慢慢地不停地用手捋,总也是不顶用。隶录看见了,便说,我来试试。二叔最爱我了,上学的时候,我还吃了二叔不少的糖呢……
奇了,在埸的人都看见了,隶录的话刚说完,许老二的眼和嘴,随着隶录的手,一下子就合上了。大伙儿都叹息着,说,还是隶录和他二叔有缘……
作者: 王云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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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作者简介
王云奎,陕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出版《春满花枝》(一家三代四人合著)、《昨天的生活——一个财政局长的工作手记》、《檐水叮当》等文集。近几年涉猎小说创作,先后在《延河》、《青海湖》、《飞天》、《吐鲁番》、《牡丹》等刊发表作品多篇。曾任机关公务员,现已退休。简况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