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怀玉先生认识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认识得早,接触得少,理解得浅。这与我年轻时的不能识人有关,一个人在年轻时若有明显的文艺、体育特征,是很容易在对待自己、对待别人时盲目的。不能识人或善于识人,都属于很不容易被发现的缺点和优点,然而这缺点或优点,日后都将成为极大的影响人生的因素。它不像英俊的外貌、强健的体格、潇洒的风度、聪明的头脑、深厚的家世等特征那么容易辨识,然而,它对人生的发展却往往是长远的、致命的影响。
人是怎样在岁月中显影的?这是我读完《天厚集》首先想到的问题,往往不是那些明显的特征造成,而是那些不易被发现的品质逐渐成长发展的结果。
一
说起王怀玉,那就远了。1965年我怀着沮丧的心情考进新疆大学中语系,因为我觉得我该上北大。王怀玉那时是政教系的年轻助教,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合堂课,给我留下了深刻而奇怪的印象。那个合堂教室很大,可以坐几百人,讲台上的讲桌上布满粉笔灰尘。王怀玉来了,他像上战场一样大步跨上讲坛,看起来斗志昂扬;然而他穿了一件又脏又旧的军棉袄,衣袖上沾满污渍,还有些地方破了,露着棉花。他那时面颊塌陷,瘦得完全达到面黄肌瘦的地步,只剩两只大眼睛、一个尖鼻子和两片色彩黯淡的大嘴唇。
他站定在讲桌前,看了看桌面,皱了皱眉。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突然躬起身子,嘴对着桌面,鼓劲吹了起来,粉笔灰在他强大的鼓风机下离开桌面,逃向四方。他放下有关材料,然后非常庄重地双手伸向头顶——我们才发现,他竟然戴了一顶价格相当昂贵的、闪闪发光的獭皮帽子!他把帽子请下来,郑重地放在讲桌上,开始讲课。
他的课讲得很成功,和他的獭皮帽子一样精彩却和他的破棉袄很不相称。王怀玉的第一堂课就征服了我们,他朝气蓬勃,也有些大大咧咧;他充满自信,也有些不修边幅;他很有才华,也散发着一些不太像大学老师的复杂混合的气息。
他那时还没有充分显影。
他那时还不到25岁,我才19岁。
二
他曾向我伸出过友谊之手,这本是我人生道路上一个重要的机遇,但是我忽视了,没有理解。我那时还没吃过苦头,在乎的是一些浮华表面的东西,身上有不少文艺青年的习气,还不懂得生活深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一句话,我那时压根儿没有丝毫政治意识。
他那时候是个单干户,还没结婚,住在教师单干楼上。他把我叫去,东拉西扯地聊了天,了解了一些我的情况,也透露了一些他的情况。中午,他让我等着,他专门到教工食堂打回来好饭,一起吃了。然后他让我在他的单人床上睡个午觉,他自己坐在桌前看书。
我一直没弄清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像大哥一样温暖亲切。我当时感到了自己受宠,但不明白受宠的原因。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我乒乓球打得好,(那时我刚刚获得了大学生男子单打冠军),但是我还是感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由于年龄、阅历、经历、思想方法的差别,我们当时成不了相互理解的朋友,我差得太远。
生活曾经给过我们相遇的交点,可是我没有领悟,没有一路同行,反而分道扬镳,越走越远了。很多年以后,那个中午都清晰地留在我记忆里,非常温馨,莫名其妙。其实,王怀玉是一个能对我产生重要影响和帮助的人,可惜我不是张良,错失了兵书。
三
之后的几十年,岁月显影。
正如王怀玉这部《天厚集》里记录的那样,这个陕北绥德农村的穷孩子,被他的老革命二爸王季龙接到新疆,上了学,功课全优;大学毕业,当了助教;当了大学宣传部长,大学党委书记;又当了区党委秘书长,自治区副主席……66岁退下来,今年马上70大寿了。
李白诗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想我们之间也应该是“相看两不厌”的,他是一个让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人,教书,优秀;仕途,也不错。他的确不是一个想当官的人,在大学里呆了30年,40多岁才从政。但他也的确是应该当官的,他有那个素质,不当可惜了。我前面说他“散发着一些不太像大学老师的复杂混合的气息”,那个“气息”,就是没有多少书生气,而是颇有政治干练。还有,在他不修边幅的破衣烂衫之上,对那顶高级帽子的庄重,也透出潜意识里对“冠”的在乎。
四
怀玉老师的这本书稿,我是一口气读完的,因为我感兴趣。那天我独自坐在楼上的阳光屋里,春阳明媚,檐上的冰雪在滴答滴答地化,屋里的鱼池假山也水滴鱼欢,我读着这座“敬亭山”,等于看着他的一生在文字中显影。马克思曾经说过,“自由的首要条件是自我认识,而自我认识又不能离开坦白。”怀玉老师的文字是质朴坦白的,一如农夫在大地上种下的庄稼,没有什么遮掩。既没有华词丽藻,也没有写材料的人惯用的套话,是质朴的,也是坦白的,当然更是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的。对自我,对工作,对社会,对生活乃至生死,都看得透彻,非常清醒。他毕竟是个手不释卷的读书人,看不透这些,写什么书呢。在中国,人不当官,容易自卑;人一当官,容易自大。怀玉的官不能算太小,但他从未显出膨胀得昏了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管起点在哪里,他都要渐渐显影,创造人生的价值。不能显影的人生没有意思,吃喝拉撒了一生有什么意思?那太平庸,对不起自己。显影在最清晰的时候定格,那才完美,那才值得保存,留给后人,作为借鉴,才算有价值。
他是一个禀赋聪明的人,过过吃糠咽菜的穷日子,性格要强,又懂人心,读书长了知识,历练长了见识,保持了质朴的本色,年届七十时,写了这本书,有内容,有思想,有情趣,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