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教育是审美教育
很多人都知道,中国长期来强调以文立国,文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近乎一种宗教。而文的核心正是诗。所以,在古代,官员中有诗人,隐士中有诗人,皇帝、僧人、侠客中也不乏诗人。诗在民众心目中的神圣地位,如林语堂所说,“中国诗在中国代替了宗教的任务。”
这点,我们比较中西方的父母给孩子取名一事就可看出:在西方,一些家庭经常把孩子的名字取为摩西、约翰、彼得等,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和圣徒同名是好事;但在中国,很少有家庭会使用诸如本尘、了因、空相之类作为小孩的名字,而像张恨水、谢冰心等人的名字,之所以被人喜欢,就因为它有诗意——这说明,真正影响、塑造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主要还是诗歌的力量。
就是面对灾难时,中西方的反应也不尽相同:“9·11”时,大多数美国人想到的是去教堂向神祷告、倾诉;而遭遇了大地震时,许多中国人想到的则是写诗,举行诗歌朗诵会。比如在“5·12”之后,中国诗歌曾经有一次热潮,就因为那时的诗歌起到了抚慰、激励人心与安妥灵魂的作用。
西方人常常把人生的终极看作是神圣的、超越的、救赎的,而中国人却常常把人生的最高境界看作是诗意的、审美的、艺术的,二者之间有根本的不同。诗意、审美、艺术的人生由什么来承载?诗。在中国人的人生构想中,诗意的人生要比庸俗的、充满功利色彩的人生更高一个层次。
不能藐视诗歌的力量,它可以唤醒一个人内心柔软的部分,甚至让人热泪盈眶。诗歌的力量一旦深入人心,那种审美的、艺术的思想,就会影响一个人的人生设计,因此,提倡“诗教”,其实就是提倡一种美育。蔡元培主张打通科学和人文的界限,主张美育和智育并重,他说,“常常看见专治科学,不兼涉美术的人难免有萧瑟无聊的状态”。所以,我很感佩那些中小学老师,愿意从诗歌入手,对孩子们还未被污染的心灵实行“诗教”。
诗歌教育是一种审美教育。诗的感性,容易被人领悟;诗的优美,容易激发人的想象;诗歌中那种结晶的语言,深藏着许多精致的心灵。以诗教之,对于孩子们,甚至对于普遍的国民大众,都能起到润泽人心的作用,这是毫无疑问的。
诗歌教育是情感教育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这里的“诗”,是指《诗经》。不了解、学习一点诗歌,都不知该如何说话,不知如何把话说得优雅、准确。有时用口语说了半天,还不如引一句诗来得准确、生动。“天下谁人不识君”、“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一语道尽各种复杂的心绪或伤愁——只有诗歌,能如此凝练、精致。
因此,诗歌也是一种说话方式。不过,它说出的主要是诗人自己的情怀和旨趣。通过诗,理解诗人,探究他的情感空间和内心世界,就可实现心灵与心灵的交流,人生与人生的叠加。诗不能让我们活得更好,但可让我们活得更丰富,也就是说,诗可以使我们的人生充满可能性。因为和诗里的人生有了共鸣、回应,我们原有的人生就延长了,扩大了。诗人的遭遇我或许没有,但他那种心情我体会了,诗人笑,我跟他一起笑;诗人哭,我也一同哭。就此而言,诗歌教育除了是审美教育,也还是真实的情感教育。
不过,有老师告诉我,实践“诗教”,最怕那种无病呻吟、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假诗,离了真情与有感而发,诗就变成了一种语言游戏。这点,也可从中国新诗史中看到。当时胡适他们认为,格律诗是用自己的舌头唱古人的歌,格律和用典常常成了伪装自我的工具:一个对故国毫无感情的人,也可大发“故国颓阳”的感叹;一个在美国明亮的电灯下写诗的人,偏要说“一灯如豆”……诗歌已不能真实地抒怀,而成一种陈词滥调。所以刘半农说,“现在已成假诗世界”,“无非是不真二字,在那儿捣鬼”。针对这种现象,胡适提出诗歌要有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郑振铎强调诗歌要率真、质朴,他们希望诗歌从死亡的境地走向新生。
诗歌的一个重要功能是抒情。新诗史上,首重诗歌抒情性的是郭沫若,他提出“诗的本职专在抒情”,并强调是直觉、联想和语言的共同作用产生了诗。郭诗激情澎湃、直抒胸臆,让人充分体会到诗的情感力量。只是过于放纵情感,并不一定能写好诗,放纵的背后可能隐藏着粗糙和滥情,这也许正是郭诗的弱点。
由此可见,诗歌教育既是教人抒发情感的教育,还是教人如何节制情感的教育。太夸张、太外露的情感,容易伤害诗歌的美和隐忍。我们读《再别康桥》、《沙扬娜拉》就会发现,诗人的情感是深沉而飘逸的;我们读《雨巷》会发现“忧愁”是“丁香一样的”,“目光”是“太息一般的”,“姑娘”是“结着愁怨的”,情感都被分解到了具体的感觉之中,那份感伤和忧愁,也变得触手可及。
以诗作为情感教育的素材,能使人变得情感丰富、心灵敏感,也能意识到情感抒发如何才能优雅、节制,更富美感。
诗歌教育是心灵教育
中国的诗歌,尤其是古诗,有一个特点,就是很强调诗歌背后的人情和人心。实现诗人的人生心得和人生旨趣,物与人的合一,才堪称高境界。
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向黛玉请教作诗:“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听了,就告诫她:“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黛玉推荐了《王摩诘全集》,以及李白、杜甫的诗。黛玉对诗词的看法,是很有见地的。何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不可学的?因为这样的诗背后没有人,缺少诗人的独有之境。而王维的诗,可能没有直接写人,但它背后是有人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看起来没写人,但屋外的静衬出的却是内心的静。又如读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可以察觉在美好的春景中,诗人想到的是被风雨摧折的花朵,他或许觉得,一种美好诞生的背后,有另一种美好在寂灭,人生也是如此。这种心灵转折,多么微妙、细腻,又多么经典。进入诗歌尤其是古诗世界,我们会遇到许多这样细腻、高远的心灵,这些为语言所雕刻出来的精致心灵,一旦为孩子们所理解、欣赏,意义是深远的。一种心灵教育的完成,必然要以心灵为摹本,也要以心灵与心灵的呼应为路径,从而达到对人内心世界的塑造。
以审美教育、情感教育和心灵教育为核心的“诗教”,一旦推广开来,并获得学生的响应后,必将影响一代人的人文素养。我相信,他们的感知系统、审美方式、情感世界和心灵世界,都会因诗而改变。诗能为僵硬的世界留下柔情,也能为苍白的心注入暖意。而且,以诗教之,未尝不是反抗当下功利主义思想盛行、人文教育缺失之境遇的一种有效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