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指甲花落了一层又一层,第二年又从尸体上长出她的魂来,女儿夭身一变,复来青青十八春。繁繁衍衍,婆婆娑娑,寂寞开无主。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姹紫嫣红色彩缤纷,却热闹到冷清,平日里只有鸟雀、蝴蝶和清风偶来赏玩逗留,游乐酬唱一番,剩下的时间多是自斟自饮一杯卿卿流光酒,醉成女儿红。虽为指甲花,其实没有谁来染指甲,他们在主人的眼里荒芜潦倒、低贱卑俗,红的邪恶,蓝的郁闷,黄的病态,白的死气……都不耐看、不待见。那么多花儿,自生自灭又自行其是,一年又一年,花开复花落。生长,是一种力吧,活着,是一种什么景观?死了,——唉,也就死了。……
喜鹊还来报喜,在乌桕树上,一叫尾巴一翘,一翘再一叫,可它到底被黑壳子乌鸦赶走了。乌鸦叫的时候像嘲弄,又似无聊,常常光顾,就站在喜鹊曾经站过的地方,青天白日里念几声无韵诗如凭空扔下个炸药包子,邹老婆子马上感到天地都要昏暗几分。“哟——!”她作势将手一挥赶走乌鸦,却扑哧拉下一道白色稀屎来,沿着树皮滑了一道迹。
“这狗日的,这狗日的!……”邹老婆子忿忿地咒骂。
坐在门槛上的牛二说:“狗日的老鸹也拉稀……”他的声音像要瞌睡似的。
的确,牛二就常常说要瞌睡似的话,像梦游一样走路做事。年轻的时候,他曾经精神过一阵子,那一阵他觉得自己意气风发神清气爽,每天的太阳都为他升起,像个人物。那就是他和贺家二女子恋爱的时候,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恋爱,反正这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间。贺家在离他们不远的平梁上,和他们算是邻居,他一出大门就能看到贺家的房子,也能看到二女子在门外绕来绕去,他几乎喊她了,但不敢做声,因为她爹贺老芋很反对他们交往,为了能多见到她,他见天屁股上插把刀故意从贺家门前经过,去砍柴禾。这女子和他会过几次,但是他家里穷,贺老芋严把死守不松气,很快给二女子找了个婆家嫁出去了。
直到嫁出去很久以后,牛二才从残梦中醒来。每天从贺家门前经过,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再见不到她了,才明白这个人已经彻底走远,而且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生活里了。她是否真的在他生活里出现过,此后的情绪中他一直很恍惚,以至于要从头到尾回想一遍,才确定是春梦一般的确残存一鳞半爪。其实他与贺芳才不过几个月时间,或者从小一起长大,他比她虽然大八岁,但到底邻居了这多年,没有爱情也有友情在里面,不过,粗人牛二是不懂爱情这个词的,他用另外一个字来代替——她对我“好”也是有点真心的,这个“好”就是爱情。
青春是场华丽的祭奠。这是牛二人生华丽里唯一的青春祭奠,那年他二十八岁,也是他唯一最接近爱情的事件。
二十八岁的牛二很快就翻过了三十,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山村,男人到三十未婚基本上大势已定,没有多大盼头了。那么牛二为什么在二十八岁以前不趁着大好年华年富力强趁热打铁趁热锅下面呢?为此,他的老娘邹老婆子费尽了脑筋。邹老婆子是家里的唯一家长,现在头发半白了,越来越显出靡态。不过骨子里是要强的。她中年丧夫将两个儿子养大独立支撑家门,惟恐烟囱不再冒烟,早早给儿子托媒婆问媳妇,只是牛家走到她这一步已十分廖落。他两个儿子都不争气,生得不灵醒。牛二还算优质一点,说话显利索,做事稍麻利。老大牛元就慢腾腾的显出呆相,一句平常话老半天撂不出来,开拖拉机似的。其实这家伙也不傻,就是太大气了,大智若愚,人浑朴得很,如一只没切开的南瓜。
邹老婆子先是给牛元开光,不用说,这家伙当然懂得男女之事,等到媒婆把村里村外合适的筛选一遍,非傻即瓜,非瓜即残,就是这还轮不上牛元,因为村中光棍多,而外表看起来比牛元灵光家境比他们殷实的大有人在。首先本村的都知道他们底细,外村乡的来一看,三间破瓦房,以及牛家憨中带傻的兄弟俩,就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这样,从牛元十几岁开始,十几年里,年年有上门的人,可没一个留下来。邹老婆子到后来也绝了望,把传宗接代的重筹压在小儿子牛二身上,直到对牛二也失了望。
山上的草木自生自灭。牛家二兄弟也自生自灭。虽然从没断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可这仿佛一个遥远的梦幻不近情理。牛二还算有个姘妇,是村中一个智障男人的女人,有时跑到那里解决下身体需要,找点乐子调剂一下,牛元就纯粹直面惨淡的人生,一身硬骨头抗着空虚的门板了。
夜黑了又白,天白了又黑,没个尽头。四季轮回,草木荣枯,一岁一歇,何时方休,人如果像山上的草木就好了,今年枯了,明年再来个青春,焕发一次重活一遍,可以十遍八遍地活,每发一次情总有一次机会,这么多机会,总会有属于自己的季节,再说,地里什么都可以种可以长,却偏偏长不出个人来,如果人也像庄稼,弄个女人的种子挖个大坑埋下去,就能长出人来,岂不省事得多,要费那么大力,千劲万劲去竞争去拼比去求爹爹告奶奶干吗?女人啊女人,在这个村里女人也是真正衡量男人档次的标准,出色的男人活得有滋有味,娶的都是漂亮女人;再次一点,娶的也是一般平实的持家女人;再差一点,娶的是傻呆寡哑的女人,但总算还有女人;最差的就算牛二们这一层了,根本没有女人,只有眼睁睁看着别人享用那个物件,自己没有,而这个物件是其他任何物件不能代替的,它苦乐相连,荣辱与共,人命关天。
女人,女人。人活着女人是个最大问题。不幸的人生在此穷乡僻壤,如果上天见怜托个女儿身倒也罢了,还不算惨到地狱一层,可偏偏生个男儿身,又是上帝粗制滥造用边角材料做成的的物件,这物件扔到人世间,几乎纯粹是来承受磨难和戏弄的,一句话,出来是错,可又没办法缩回去。
牛二和牛元当没有想得这么明了,不过脑子里模糊的意识是有的,时常就会觉得人活着很悲苦很无奈。对于老大牛元来说还要加上天长地久的很无聊。牛二无聊得强点,因为有个相好,可以间隔性给自己生活加点刺激的作料,那味道就爽口得多,日子自然快一点。牛元就可怜了,一直吃寡饭,不过对于从来吃寡饭没有尝过油盐酱醋菜的人来说,可能也不会觉得太不幸。这就是牛二生命里的悲剧意识或者说悲凉感觉比牛元来得浓厚的原因所在。
然而人生说到底是莫测的,事情竟发生了转机。到牛二四十岁这年春天,命运女神竟然奇迹般地向他报以梦娜丽莎的一笑。
这一年春天,门前树上的乌鸦确乎叫得少了。首先发现这一点的是邹老婆子,乌鸦叫得少是因为来得少了,而来得少自然就叫得少,并且在驱赶它时屎也拉得少,不仅屎拉得少,有时还不是白色的,是绿色或花色,就是说近乎彩色的。雷老婆子闻了闻,这屎似乎不臭。在她几十年意识里乌鸦就是倒霉晦气的象征,她不遗余力地驱赶它,赶都赶不走,常常盘旋在她家上空如黑色的旋云,或者缩在门前树垭上像个肿瘤,它就是使她家衰败乃至要断子绝孙最终使房顶不再冒烟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邹老婆子心中对它凌厉地对抗,拼老命要驱赶它,这个对抗几十年来随着她的衰老越来越弱,她已经没有火力了。而对于她的这个举动,两个儿子从来没有在意过,牛元更甚,闲时间是坐在门槛或门前的条石上看天,他上厕所尿尿都要十几分钟,而且从厕所出来到他再歇脚坐在门槛或石头上一直在持续系裤带这个动作,可见动作是多么的舒缓,悠长和慢条斯理。后来的生活实情使这个本来就慢性的男人变得更加散漫和无所谓,或者说浑沌、茫然。所以他对于邹老婆子不时驱赶树上乌鸦的举动以及乌鸦适时拉下一溜白屎,是抱着见惯不惊态度的。不仅见惯不惊而且对于乌鸦他甚至抱以友好的态度,觉得它也是自己的伙伴之一,如果正好拉下是彩色的屎来,他会大为惊艳,高叫几声,他想不明白,这屎同样从乌鸦屁眼里出来怎么就变成彩色的呢,妈的!
邹老婆子曾经远距离留意过自己的庄舍,从坳里望过来,仿佛自己的房子在淡淡的阴气中晃着,就是说被一种如冒烟状的黑色笼罩着,可那时房子并没有烟可冒,她想,这个牛家活该是要断后的,有妖气,不然自己的男人也不会四十来岁突然摔死了,就是不摔死从她生的两个儿子一看也就知道,这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像她的种,她算上精明能干的女人,首先那身子骨就比两个儿子魁梧刚健些,两个儿子的性情,全然不像她。
不过这种思想只隐隐在邹老婆子灵魂深处,占据一隅。她有点迷信,但不全信,再说既然真这样也是没法改变的,搬家?不可能。再嫁?更不可能。老了,她也生不出来了。只能一切认命,但她仍然和这个命运抗争。
现在,我们要说的是牛二四十岁这年春天,这是真正属于牛二的春天,也是属于老牛家的春天,它将以往积重不振的牛家历史从新来改写。
邹老婆子首先听到吴家哑女子回来的消息时并没有任何感想。可是一夜之后,再一夜之后,约莫三个夜晚之后,她再次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突然发光,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的思路,可谓灵感忽至,其实是习惯性反应,不过这个反应已经荒芜了好多年。吴家的一个哑巴女子,不仅不能说话,只能呜呜啦啦打手势,而且又蠢又呆,胖得像个口袋,坐下和躺着一般高,立着和坐下一样高。这女人先前被嫁到下面的黄村,生了个儿子后一两年,男人突然死了,于是成了寡妇,没人愿意养活她,婆家把她孩子留下,人送了回来。这吴家老两口当然颇为犯难,在家要多一张嘴吃饭,再说女子老这样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所以自然愿意她再嫁。这个时候邹老婆子就想到这一层,开始她心里有点不乐意,想自己牛二虽然次了点总归智力正常,这女人一无是处,唯一的好处是还能生孩子,一想到这点她就浑身一阵振奋,这就对了,能生儿女,这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邹老婆子说给牛二,牛二略一考虑后并无反对意见,并且越想越亢奋,以至于此后几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邹老婆子之所以首先想到把吴家哑女说给牛二而不是牛元,是因为怕吴家人不答应,同样竞争的人大概不止牛家一家,所以这样的胜算更大些。
果然如邹老婆子所料,因为是才回来几天,牛家登门在先,托媒人去一说老俩口就答应了。
牛二平生没经历过的事情出现了,他要结婚了。二十多年一直要结的婚到现在才结上,也没想到还真有这一天。这一天吹吹打打甚是热闹。吴家尽管很低调只给了两台嫁妆,可他牛家绝对高调,村中几乎所有人家都来了,送贺礼,恭喜他从此进入人生的新一页。
这天晚上,粗蠢的哑巴坐在洞房里,接受众人的闹房,按理说这样的哑巴无房可闹,可大家都觉得牛二四十岁上等来一个迟到的婚礼着实不容易,所以一定要高兴高兴也看着牛二把嘴巴多咧开几次。这天晚上牛二真把嘴巴咧开了无数次,有时简直扯到耳朵根上,凡是女人要说的话他都代说了,女人只会坐在那里用十分白痴的眼光看他们折腾,仿佛事不关己。有人要女人喝酒,牛二也代替喝了,有人就说,傻牛二,给她喝点酒晚上折腾才有意思!然后硬灌了哑巴两盅,这哑巴吐了一盅在地上,哇哇乱叫。有人就说别叫,一会我们走了才是你叫的时候。
客人走后,到了后半夜,真正进入新婚之夜的实质阶段了。牛二很振奋,或者说很亢奋,喜滋滋解下腰带,有点迫不及待。他喝晕了,走路有点飘,这时看到灯下的女人。女人长相非常粗鲁,嘴唇厚得离谱,是平常人的两倍,宛如双双嘴唇,不是他酒喝多了看什么都是重的而是本来就这样。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但她是个女人,女人拥有的一切她都有,虽然差一点,尤其是下半身,这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是女人之所以为女人区别于男人的所在。他之所以娶了她,说白了是娶她的下半身,为了她的下半身,他必须供养她的上半身,供她吃喝。
然后他去脱女人的下半身。女人已经做过女人,有过经验,所以很配合地脱了下来,只是因为屁股太肥大,所以牛二要脱下来时,两人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女人成赤条条的了,上半身的奶子大得像水袋,不再坚挺而是很松弛。牛二在看到女人上半身尤其她的嘴唇那一刻有一点倒胃口,这时他脑子中闪过自己相好的女人形象,到底比她好看些。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的目光转移到女人下半身而占领了,看到女人那个部位他立刻亢奋起来,把女人两个粗腿分开,放倒了骑上去,也许是进入过于凶猛粗暴,女人哇地大叫一声,紧接着被一连串低而快节奏的啊啊啊声所代替。女人接二连三地叫着,牛二感到销魂蚀骨般快乐,这种快感能渗透进血液钻进骨子里,在这一刻你相信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快乐能与之相比。牛二操作得密不透风,看到女人叫得越厉害自己越有后继力量,连同床一起前后运动,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牛二已经忘了世界上还有第三者存在,因而忽略了这些声音在清寂的午夜发出所造成的回响。当他马拉松般终于泻落下来,从女人身上爬下,随着头的转动,一看才发现自己房门原来是没关的,而更令他吃惊的是窗外有两双眼睛,一个是邹老婆子,她似乎看了很久,那双沧桑的老眼里发出笃定沉迷似睡鹰般的光,十分镇静沉着,使牛二吓了一跳,当他看清楚是自己的老娘时这双眼睛才随着女人比较高大的身影转离,他看到了一个有几分像男人般刚毅的背影。另一双眼睛是在门外,从敞开的门空白处投进来,是牛元的眼睛,湿漉漉的简直在冒着蒸汽,而且眼睛下面的嘴巴一开一合,不时地吞咽口水,似乎因为心脏跳得过快脸膛发红发紫,他整个人被一种魔力攫住了。
浑身是汗的牛二大喘一口粗气,才把牛元催醒,才明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才发现牛二正望着他,他在女人拉过被子盖上双腿之后黏黏地离去。说黏黏是因为走路并不干脆利索,每走一步像在思考什么,或者脚底与地皮子有胶水沾着,不过他一向走路这样,并非今晚观看这一系列特殊演出才表现出这些特征,只是在这一次他的这些特征更加明显而已。
这天晚上,牛二像个精力过剩的登山运动员,爬了一次又一次,他登上山顶,他呐喊了,滚了下来,他有劲了,又爬上山顶,再次发出力遏行云的长啸,他像个南瓜又滚了下来,一次又一次,一直到天亮,或者说天可能早就亮了,他没在意,突然觉得极度疲倦,于是就和女人沉沉睡去。
他醒来是在下午,橙黄的太阳下去了小半个,山里半阴半明,被太阳照到的地方青翠鲜绿,没照到的地方阴郁安静。邹老婆子把饭都准备停当,只等他们起来开工享用,她今天也显得格外精神,头发已经洗过,比以往蓬松而整洁。牛元正在打扫院子,收拾零碎,他做活一如既往埋头像个葫芦,可今天的步伐似乎比以往轻捷些。
接回来一个女人,一家三口都年轻了。生活显出新气象。
这日子过得有内容了,按部就班,像马上了跑马道,一鞭子就顺溜了。
此后,偶尔,牛二还看到过窗外牛元那双眼睛,在他和女人做那事的时候,在他咬紧牙关要冲锋陷阵的时候,窗外突然有了声息,似乎是他咻咻的喘气声,仔细一辨并不是,可见,这时候有人比他还累。直到他像一坨软泥倒下去,那人影才离去。
牛元本来话少,现在日趋沉默,除了偶尔无缘无故发脾气,扔东西,让他去砍柴,他把刀扔了,过后又拾起腾腾地去了。他扔过板凳,用石头扔过猪,猪在槽里吃饭,他突然一石头射去让猪尖嚎一声。还把家里那只猫无缘无故踢过几次,并且有乌鸦在树上叫的时候他也大骂:叫你妈的X!
有时他眼光钝钝的,狠狠的,有时又极其哀伤,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半天不吱声,有时他的眼光见了牛二极其躲闪,有时他的眼光就是直的一条绳子似的一直牵到对面山上……
一天午后,牛二下崖底竹园去砍竹子去了,邹老婆子在溪边洗衣服。牛二回来的时候,看到牛元正在哑巴房里,哑巴的下身已经脱光了,两只粗腿摆出那个姿势是他十分熟悉的,看样子她很配合而且习惯,牛元正在用手摸哑巴的腿,似乎才开始,并没到风生水起的地步。牛元见了牛二脸上掠过一阵惶恐,扭过身就出去了。这哑巴见了牛二,不明所以地大叫一声。
一年之后,哑巴已经为牛二生下个儿子。首胎就是儿子,一家人兴高采烈,吴家老俩口也十分荣光,女子虽然差了点,可是能生,而且一生就是儿子,他们的脸上就多了骄傲。
这一年喜鹊似乎来得格外勤,连毛老芋都说牛家交了运,走红了。邹老婆子走在他面前不再低一头,牛二更是气昂昂的,在村上尤其同类光棍中,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现在是家有儿女气自超。就是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有种沉默的力量。
只是,牛元更见萎靡了,整天像没睡醒的样子,两只眼睛无精打采。走路说话再次恢复成以前的节奏,无事时常常坐在门外的条石上看山听风观云,山是素净,风是壮阔,秋天的云朵在空中能闻到轻移莲步声音。风一吹云跑得更快,如牧羊人鞭打一群羊似的。
这天,牛元从屋后的路上经过,这里大堆大堆的坟有几十丛,都是牛家的祖先,连他爹也在这里坐着。他突然在坟前停下来,看到大面石碑上凿出的字和猴子上树的花纹,牛家以前似乎兴盛过,不过这光景他想不到是什么样子,反正从这些坟墓上可以看出,那时至少是财主,是比较富裕的。牛元木木地看了一阵,突然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对着墓碑尿了起来,上上下下浇了墓碑一脸,一边浇他一边咕咙着什么,别人听不清,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说什么。这个别人不是其他人,正是他的母亲邹老婆子,她正在对面林子里望着牛元的举动,没有制止,眼神桀崛而沉默。
第二年之后的第二年,哑巴女人又生下个女儿来。牛二再次喜得合不笼嘴。女婴的哭声绵软如羊羔,可是穿透力极强,使这家独户显得非凡得热闹。牛家的人气更加上升,邹老婆子一次在林边泉下特意向这边看,发现房舍现在冒的都是青烟。尽管仍然细雨濛濛般霏微,但是地气的确变了。当然她仍然没给谁说,这只是她心理的改变。
邹老婆子在这年冬天,做出了个巨大举措,他让牛二带着哑巴去离婚。在乡政府这只是个简单的手续。女人不会说话,所以是没有发言权的,而且她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回来后,她依然过以前的日子,呆在家里看管儿女,和以前并无任何改变。
紧接着半个月后,——这半个月是邹老婆子竭力让其停顿的半月——在牛元的激动不安中,迎来了新的一页。他带着哑巴去乡政府婚姻登记所,履行结婚手续。太阳渐沉的时候,他带着哑巴回来了,怀里揣着结婚证,哑巴正式成为他的女人。
这并没有多少实质的改变,现在只是牛家老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哑巴睡觉了。睡一个床。而牛二呢?仿佛哑巴的第二个丈夫,在他愿意的时候,他去和哑巴睡在一起。不过这些都是夜间自去奉行的,外人并不知道。
牛元的生活翻开新的一页,他做事说话还是慢腾腾的,但是慢得有底气。他吃饭比以前都香,声音也比以前亮出多倍。再见到乌鸦拉屎的时候,他骂一声:操!狗日的尿血啊!然后一个石头挥上去,把乌鸦打得呱的一声逃走。然后他指着孩子说:你看——黑壳子老鸹!
第二年冬天,哑巴不负众望,第三次为牛元生下个儿子。现在只等着哑巴再生个女儿就万事大吉了。其实什么也不缺了,就是不生也够了。没想到自己命下也有儿子,牛家的香火是活该不会断绝的。
最初,当邹老婆子给牛二说这事时牛二也是不答应的,心里犯过踌躇,可没架住邹老婆子三句劝,他觉得这真是万全之策,自己没有损失什么,而他的亲哥哥却后顾无虑。如果牛元真的这么孤身下去,到时候还不是他这个做弟弟的负担?再说有福同享,哥哥也真可怜了。他宁愿牛家的后代成列成行。
至于当初哑巴的父母吴家夫妇,邹老婆子是先斩后奏。她用了很少口舌就把他们摆平了,刹手锏是如果不这样,她会让牛二抛弃了哑巴,反正已经有了孩子,而哑巴已经嫁过两次,如果第三次改嫁,还会不会有人要她还有没有生育能力都是很难说的事,为了女儿以后的幸福安定,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反正又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害。对于吴家老夫妇来说,现在哪里管什么女儿在法律上跟牛元是夫妻还是跟牛二是夫妻,反正她还在那家过日子,有吃有喝就行了。
有歌曰: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心中若无烦恼事,便是人生好时节……现在不是没有烦恼事,而是烦恼太小了,相比较快乐简直不值一提。如果烦恼是蚊子,快乐就是壁虎,烦恼要是老鼠,快乐就是猫,而如果烦恼是猫,快乐就是老虎,如果烦恼是老虎,快乐就是老虎他妈!
这样的日子不再以前似的荒芜、单调、空洞和无聊。那几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是前尘旧梦。现在的生活紧锣密鼓欣欣向荣,丰富多彩层出不穷。
当院子里指甲花再度盛开的时候,牛家如愿有了四个儿女。老大已经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去掐红花染指甲,指甲没染成,倒是手指和脸上染红了一道道。第二个女儿也能跑了,会学猫叫,会学老鸹叫。牛元牵着自己的两个儿女听那边林子里咕咕咕咕的斑鸠声和姑——虎、姑——虎的黄鹂鸣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年轻和快活,从没有活得这样春暖花开、喜气东来,只是小时候才感到阳光如此灿烂花草如此鲜芳。此时,邹老婆子正在路边树下摘花椒,她的精神尤见饱满,头发回黑了不少。摘完花椒,她看到院子畔边起起伏伏姹紫嫣红的指甲花,红的热烈,黄的吉祥,蓝的安静,白的纯洁。……
花开富贵家。邹老婆子的心底隐隐有个声音。
这自然又令人想起另外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邹老婆子是个文盲,她不懂诗,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诗人一说。可实实在在,她是个“诗人”,身体力行,用自己的每一点每一滴,思想,手段,在生活这本大书上写诗。以自己的应景合时之笔为古人的绝妙奇哲作注。所以说,真正的诗人都是不写诗的,功夫在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