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淡淡的夕阳,染了色彩的时光滑过额头,轻巧地跳跃,仿佛有悦耳的叮当声。明亮的日子一个个排了队,越走越远。
在我的乡村里,黄昏最难熬,肚子饿得咕咕叫,走路都虚飘飘。老黄牛摆着细尾巴,悠闲地嚼着碎秸秆,从早晨到中午,又从中午到晚上,一动不动,脖颈缓慢地摆着,把柴垛的秸秆捆子捣得稀巴烂,我用力推它屁股,它就头也不回地挪几步。矮墙头被大花猪蹭豁了口子,我一抬腿跳过去,呛了一鞋壳的雪,冰得挤眉瞪眼逃进屋子。坐在风车旁,一边烧苞米秆,一边脱下棉鞋烤火。火苗呼呼蹿出灶门又腾地回头,贪婪地舔着铁锅底,木锅盖粗糙的缝隙里噗出咕嘟泡,吐着浓浓的白色蒸汽。一会儿,屋里就看不见人影了。这时,我实在憋不住了,使劲推开木框门,随了一屋子的热浪奔腾般地鼓出来,站在冻得嘎巴响的院子里,吞几口凛冽的寒气,全身心畅快。
我五岁的样子,常跑到房后道边,不顾寒风透骨,脸和手都红肿了,隐隐地疼,就跺脚。等村里小学校一位老师走过,为了能跟他打一声招呼:“老师回家了”或者说:“老师好!”每一次,想好了词儿,看见老师微笑着走过,或者听他答应着:“唉!”便满怀敬仰和希望,手舞足蹈地窃喜。多少年之后,还记得那一抹浅浅的夕阳搭在老师肩头上,柔和光亮,渐行渐远,在炊烟缭绕中,背影小得看不见了。
杜芬出来抱柴禾了,她家的大柴垛在道边上,青高粱秆封的苫子,高高摇摇。她在下边扒着,骨节突出的大手攥住几根苞米秆,猛劲拉出来,大柴垛直颤悠。她拽够数了,抱起一大抱,白色苞米叶子奓散着,吱啦吱啦地刮着大山墙。一会儿,她的大粗烟囱里喷出黄焦焦的烟来,她的七个生愣大小子等着她喂呢。门是黄糙纸糊的,冬天一到时,她的小子们就拿棍子戳,露出密密麻麻的洞,结了霜,又冻上了哈气水,老远一看,起了白色的篓子了,一开门,霜花簌簌地落下来。杜芬湿淋淋的手拎着泔水瓢,呼嗵呼嗵门里屋外忙活,村里人都叫她男老娘们,这个头发枯黄、骨架宽大、走道风风火火的黑脸女人,一口气生了七个小子,各个生龙活虎。她的小白脸丈夫却蔫灯似的找了野女人,领回家,藏在小偏屋里享乐。杜芬从不哭叫,领着孩子们照常过日子。每到夜深人静,孩子们奏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小偏屋里野女人正和自己的丈夫缠绵哼唧,只隔了几层黄纸糊的间壁,杜芬有泪流到肚子里,强行忍住。终于有一天黄昏,斜阳出溜到房山墙边,正懒散地东瞅瞅西瞧瞧,街上几只黑猪晃来晃去,几个闲来无事的男人缩起脖子、手插进袖筒里,挤在墙根晒鼻涕,积雪在秸秆垛上兀自消融着,悄无声响。忽然,啊……呀……一声猛兽般地喊叫,惊得房顶上的干蒲草都嚓嚓嚓……
有人大声喊:“杜芬家出事了!”人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携了一股股雪的凉气围拢过来,杜芬家院子栅栏敞开,破屋门的轴掉下一截,气急败坏地斜着。院子雪地上跪着她的小白脸丈夫和那个衣不遮体、冻得哆嗦成蛋的野女人,杜芬手握一把尖锹,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面前。粗声粗气地说:“让全村的老少爷们给我杜芬评评理,要嫌弃我就滚得远点,在我眼皮底下气我,太不像话,我劈死你们!”说着,举起铁锹就往下劈,众乡邻忙过来架着,劝说着,也没啥好说的,明摆着的事。大家拉着杜芬,真想帮她揍那两个狗男女,谁都看不下眼了,把个闷杵子似的男人婆惹急了,还有好果子吃!有人报了大队长,两个公安局的捆了小白脸丈夫和野女人,扭走了。
院子里重叠着的脚印,纷纷静默了。杜芬安好了屋门,看见七个孩子排排坐在炕上,小脸都抽抽着,吓坏了。她也脱鞋上炕,盘腿坐在他们跟前。夕阳透了暗黄的窗子,她模糊地感觉着,孩子们需要她,烧口饭,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被窝里挠痒痒,黑灯瞎火时应着他们惊恐的喊叫。偏是自己不争气,拢不住男人。她捋捋自己的头发,挡住一丝黄昏的光亮,抹掉脸颊上的泪水,一甩头,下地喂猪做饭!
常听见几个女人念叨杜芬,她们搅着苞米米查子锅,金黄的光亮稠稠的,黄昏的话也软软的,那是个要强的女人啊。要强的女人得吃很多的苦,也得有担待。后来,杜芬的小白脸丈夫被改造了,穷困潦倒,赖巴巴的回来了,杜芬收他了。每到黄昏,天温和点了,那男人挎了粪筐走街串巷,孤零零地摆弄手里的铲子。人有花花肠子能多长呢,又能新鲜几天呢。
黄昏,也是乡村寡妇们改嫁的时刻,也不知是哪一个幺蛾子的媒婆说的。那时,我觉得很新奇,就挤进人群看,胡二娶了他的嫂子,他哥哥上秋时掉到电井里淹死了。嫂子正领着三岁的闺女和肚子里八个月的孩子嫁给他。那日的黄昏长了腿,吧嗒吧嗒蹦出去老远,邀来了村里最老的人。寡妇圆圆的身子批了红布,胡二就搀了她的胳膊,像拽着一个大包袱。结婚就当上两个孩的爹,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事省劲省钱又省心,大龅牙支愣着,在嘻嘻哈哈的笑闹声里,胡二美得合不拢嘴。夕阳偷偷地钻进新房里观望,在许多个日子里,它早就成媒人了。
离开我的乡村,正当年少,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行囊里塞满了兴奋和愿望。走远了,久了,年纪也渐渐大了时,才发觉自己一直走在路上。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煮一杯黄昏吧,氤氲连连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