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山底吴村那一片蓊郁散乱的树林,迤逦铺展在山脚下那块坦荡的土地上。站在画圣吴道子墓山下的塑像前,举目眺望,渐次低去的庄稼地边上,是一片一片浓密的树梢,以及树梢间隙里隐约着的点点灰色的瓦檐。尽管已是夕阳衔山,炊烟尚未在枝头袅袅。勤劳的画圣后裔们大多数没有继承他的绘画基因,他们在刚刚夏收的田野上默默劳作,躬耕的背影成为夕阳下一幅凝练而精美的剪纸。
河南禹州,古之所谓阳翟者。据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夏的首都之所在,亦为夏禹之封地,故称禹州。当代禹州的文化名片有两张,一张是百代画圣吴道子的故里;另一张是遐迩闻名的钧瓷艺术。在禹州民间传说中,后者的兴盛与前者的艺术天分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禹州市鸿畅镇山底吴村,画圣吴道子故里。这位被历代画家奉之为“圣”,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与“诗圣”、“书圣”、比肩而立的文化巨人,壮年出游功成名就后,并没有叶落归根到眼前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来,而终老于今天的四川省资阳县昆台乡先锋村,依山而上的宏伟的墓冢建筑里,安葬的并非被历代画师尊为与“三清”并列的“吴道真人”的遗骨,而仅仅收埋着雕刻有“魂归故里”的魂归砖,和一些被后人认为是他的遗物的东西,是为衣冠冢。在他的祠堂里,他的形象被后代设计成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一种是大殿里金身塑像上那个披挂着大唐帝国官服(他曾被授予内教博士等职),头戴官帽儿,面露微笑的和蔼的小老头儿;另一种是祠堂西厢里悬挂的出之于当代画师之手的画像,画像上的吴道子有着仙的飘逸和圣的高傲,飘逸的是满身飘动的衣衫,高傲的是回头睥睨的眼神。而墓冢前的雕塑,大概是他的第三种形象了。
到底哪种形象更接近于真实的吴道子呢?
吴光明说;应该是那幅画像更接近!
吴光明是吴道子的直系后裔。其名片上依次印着“画圣吴道子故里游览区管理委员会主任、吴道子国画院院长、吴道子画林苑院长、画圣吴道子五十一代世孙”的头衔。指着墓冢前依山而升的台阶,他说:总共有680级,因为他(吴道子)是公元680年出生的。
之前,吴光明带领我们拜谒了吴道子的祠堂。那是一座坐落在穿村而过的公路边上,占地面积不大,精巧而大气的建筑。山门上悬挂着刘开渠的墨宝:百代画圣吴道子纪念馆。进门两边是碑林,全世界所有吴道子的粉丝们,把仰慕之情镌刻在一块块伟岸的石头上,林立于纪念馆两侧的苍松翠柏之下。拾级而上,是东西厢房。东厢的墙上悬挂着巨幅画卷《八十七神仙卷》。吴光明说,这是他根据原作复制之后,再按照整面墙壁的大小放大制作的。画像下面当厅摆放着一张阔大的画案,垫布上作画的残迹犹然在目,颜料的斑点和尚未收拾的笔墨纸砚,透射着厚重而肃穆的气韵。西厢房的墙上,悬挂着海内外名人的书画作品,其中就有被吴光明认为最接近于他心目中真实吴道子的那幅画像。
史书记载,吴道子“年少孤贫”,很小的时候就失去父母,在山底吴村的山坡上为人放牛。如今,山底吴村以及方圆百里的民间故事中,有很多关于吴道子的传说。仅以他的名字为例,其来源就有很多种说法。
禹州文化名人郭水林,是圈内公认的研究吴道子的权威,曾著书数部并创作了20多集电视剧本《吴道子》。在其著作《画圣遗迹》开篇《道子起名》中说,吴道子名字的由来,是其贫穷的父母进城卖石货返回的路上,把他生在了路边的一个茅草庵里,半道得子,故名“道子”。又云,道子“抓周”时,抓起笔东一道西一道满地乱画,爹娘说,这娃儿将来或许是个读书人。过路的私塾先生看见了,说:“好哇,啥字不是一道一道地写出来呢?就叫个道子吧!”于是,吴道子的名字就此确立。
在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和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里,通过对吴道子创作风格、创作经验的研究,及其作品表现出的道教文化影响,吴道子名字的由来,似乎又有别一种说法。
吴道子以画名世之后,曾被唐玄宗李隆基招进皇宫做宫廷画师,授“内教博士”职,赐名道玄。“道”和“玄”都是道家文化的核心概念,《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张彦远认为吴道子作画的妙诀是“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这与《老子》所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悟道方法是一致的。由此推断吴道子的名字与他的画作是名副其实的,透露着道教或者道家文化的气息。后世画师常画的“诸神存目”中也将吴道子与道教的“三清”并列,称之为“吴道真人”。
吴道子生活的时代,是佛教与道教并列,作为国教流行的时代,也是唐代由盛世华年向“安史之乱”过渡的时代。恢宏壮阔的盛唐气象孕育出了诗仙李白的洒脱狂放,诗佛王维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诗圣杜甫的沉郁雄健低徊壮阔,草圣张旭的笔走龙蛇呼风唤雨,以及颜体书法的浩然正气,周昉人物画的人物丰秾肌胜于骨,张萱雍容典雅的绮罗人物画等,而吴道子天衣飞扬风动满墙的宗教壁画,更是技高一筹。《唐朝名画录》记载了开元年间的一段轶闻。其时,画圣吴道子、长史张旭和裴旻将军邂逅东都。天宫寺内,将军舞剑,气贯长虹;张旭狂草,风起云涌;吴生奋笔,有若神助。观者云集,万人空巷。都邑士庶皆云:“一日之内,获睹三绝,三生有幸矣。”
当诗圣杜甫在洛阳玄元皇帝庙中,看见吴道子所作的壁画《五圣朝元图》时,曾经感慨地说:“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兖,千官列雁行。冕旒具秀发,旌旆尽飞扬。”
如果说吴道子的宗教人物画与李白那惊风雨、泣鬼神的诗歌,同具夸张、想象、神奇的魅力,那麽吴道子的破墨山水画则与张旭那纵然天放、颓然天成的书法,同具疏朗、豪放、自由之精神。《唐朝名画录》说,天宝年间,唐明皇曾令擅长山水的李思训将军,在大同殿墙壁画嘉陵江山水,数月方毕。又令吴道子同题作画,嘉陵江三百里山水一日而就。明皇观后感叹道:“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妙也。”后世研究者指出,李思训死于开元年间,这段记载似有附会之嫌。但如同张旭打破了草体书法的陈规一样,吴道子的破墨也突破了山水画的旧法,“山水之变始于吴”的说法并非过誉。
与诗圣、书圣不同,吴道子一生的创作主要以宗教壁画为主,作品多写于当时的寺庙道观的墙壁上,因此真迹传世极少。近年来坊间炒热炒的《八十七神仙卷》,据徐悲鸿等人断定,是吴道子的真迹。著名的摄影艺术家张同春先生曾应邀拍摄过《八十七神仙卷》。在吴道子童年时代放牧、而今是他衣冠冢所在的山下,我们在他的塑像前缓缓打开照片版的《八十七神仙卷》,这是徐悲鸿大师视之为生命的画卷。卷轴在旷朗的天地之间缓缓打开,廖静文女士的题辞,齐白石老人题写《八十七神仙卷》的墨宝,吴道子画笔下八十七位神仙衣袂飘飘的神仙,徐悲鸿亲笔题写的跋文……一样一样呈现在人们眼前,呈现在塑像上的吴道子眼前,以及他的后人和所有现场的山地吴村的乡亲们面前。“吴家样”光昌流丽的莼菜条线条简约,流畅飘舞。八十七位形神迥异的神仙呼之欲出。时间凝固了,人们透过画面仿佛进入到吴生笔下那个雍容华贵的世界里……
此时,晚霞像一匹阔大而明艳的彩绸,横批在道子墓山顶的天空,夕阳的光芒被连绵的群山和苍茫的暮色吸收了,只留下残缺的红色半圆,贴在山脊的剪影上。这是吴道子的家乡,吴道子的夕阳和晚霞。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吴道子走了,而夕阳晚霞依旧。
晚霞里,仰视雄伟的吴道子墓,我们无法想象,一千多年前的吴道子,在这座山上放牛的时候,是否已经深刻地领会了自己的命运?当他迈着疲惫的步伐,在大唐的夕阳下追逐仓皇西逃的唐明皇时,是否意识到了此去西蜀就意味着终老异乡?他履行了一个臣子的忠诚,得到的却是身后的苍凉。
唐代官方的历史文献《新唐书》、《旧唐书》里,都找不到关于吴道子的片言只语。作为一个画家,他只存在于民间和历代文人、画家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