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去参观汉堡港口。汽车经过一条僻静的街道时,陪同的封诺贝小姐说:“这里是勃拉姆斯出生的地方。”说话时,汽车已经过了两条街。勃拉姆斯的出生地,岂能不去!我提出要求,让汽车折回去。
勃拉姆斯出生地在司贝克斯街。他的故居早已在盟军进攻德国时被炸毁,现在这里是一个没有围栏的花园,浓密的树丛已覆盖了当年的废墟。作为勃拉姆斯出生地标志的是临街一尊勃拉姆斯胸像。铜铸的勃拉姆斯表情肃穆地注视着从他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站在勃拉姆斯雕像前,难以想象他童年时代在这里嬉戏的景象。但还是想起了有关他的种种传说和故事。这是一位令德国人引以为骄傲的伟大音乐家,德国人爱戴他,不仅因为他的音乐,也因为他的人格。他和舒曼夫人克拉拉之间的友情,已经成为人类高尚情感的经典。
离勃拉姆斯出生地不远,是著名的汉堡音乐厅,也有人称之为“勃拉姆斯音乐厅”。音乐厅门前也有一尊勃拉姆斯的雕像。这是一座很特别的雕像,一块正方体的大石头,四面雕着勃拉姆斯四个不同年龄段的头像,四个不同年龄的勃拉姆斯,四种不同的表情。年轻时目光中的憧憬和深情,年长后那个为世人熟悉的形象,满脸胡须,沉静的目光中含着深深的忧郁。绕着这块岩石走一圈,凝视勃拉姆斯不同的神情,可以联想起他丰富而沉重的音乐生涯。围着音乐厅走了一圈,我发现,音乐厅的门楣和窗框上,都有俯视着地面的头像,以为都是勃拉姆斯的头像,仔细看,方才发现雕的是不同的人,我看到了巴赫、亨德尔,还有海顿,应该有贝多芬,但没找到。德意志的音乐家们一个个神情肃穆地俯瞰着万花筒般变化着的世界,观察着行色匆匆的来往过路人。世界在变,人在变,只有他们创造的音乐,一如既往地飞扬在人类的上空,回荡在人间。浮躁的人心因此而有了宁静,有了美丽的憧憬。而勃拉姆斯,是德意志众多伟大音乐家中独特的一位。在勃拉姆斯那座正方体的雕像前,有一块石牌,上面勒刻着舒曼的话:“这个年轻人,在阴暗的小屋里写出了深刻美妙的音乐。”
离港口不远的圣米歇尔教堂,是勃拉姆斯出生后受洗的地方。教堂大殿中间那个大理石盆,婴儿勃拉姆斯曾经在里面躺过,石盆至今完好无损。当年有多少人看到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又有谁会想到他将来会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永远没有人能回忆了。教堂里的圣像和祭坛都是大同小异的,但是这座教堂却将因勃拉姆斯而被世人永远记住。
离市政厅不远的广场边,有一尊海涅雕像。海涅是犹太人,希特勒上台后,所有犹太籍的艺术家——不管是历史人物还是活着的人——都惨遭厄运。海涅才华横溢,其作品受到全人类的推崇,但希特勒时代,身为犹太人,他在德国也成了被封杀的作家,他的诗集被焚烧,雕像被推倒。这座海涅雕像当时就曾被人推倒毁坏。二战结束后,在重建汉堡时,人们重塑了这尊雕像。雕像的基座上有一组浮雕,画面上可以看到当年纳粹在焚烧海涅的书。面目狰狞的纳粹军人正将一捆捆书籍投入烈火,海涅的雕像正在被推倒……此刻,站在街边的海涅低头沉思着,他的身材修长瘦削,他的表情愁苦迷惘,有点像遭受挫折后的唐吉诃德。这样的形象,和我印象中那个激情洋溢、颇有英雄气概的海涅似乎有点不相符。我想,雕塑家在塑造海涅时,大概也受了这尊雕塑命运的影响,经历了浩劫的诗人,重新回到他热爱的土地上,目睹满目疮痍的故土和劫后余生的人民,心情凄楚苍凉,动作也带着些许忧伤。人生总有悲欢离合,诗人留给世人的形象,总是忧郁多于欢悦,这大概也是人生的常态。
在汉堡的时间很仓促,驱车去飞机场之前,又步履急促赶去圣扬克教堂,这是必须去看一下的,这个教堂里完整地保存着巴赫弹过的管风琴。圣扬克教堂就在闹市区,从繁华的街道穿过两条路,便看到那座外形简朴的教堂,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茂密的青藤,给人安详古朴的感觉。教堂里不见人影,很安静,日光从窗外射入,大殿里光影斑驳。巴赫年轻时曾在这里演奏管风琴,那架管风琴静静地高悬在墙壁上,给人无限遐想。那时,来这个教堂做弥撒的汉堡人真是有福,他们经常能听到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家弹奏自己创作的曲子。想象巴赫弹出的琴声在这个空旷的殿堂里回荡,是何等奇妙的事情。我站在那台幸运的管风琴下,突发奇想,如果未来的科技能开发出这台古老管风琴的记忆功能,将它曾经发出过的声音重新回放,现代人不就能听到巴赫当年的演奏了吗?就在我胡思乱想时,一个年长的嬷嬷走过来,脸上带着慈祥温和的微笑。她抬头指着墙上的管风琴,轻声问道:“你知道它的故事吗?”陪同的德国姑娘封诺贝告诉我,二战后期,汉堡遭到盟军轰炸,汉堡人知道炸弹不长眼,教堂也难躲劫难,他们冒着危险将这台古老的管风琴拆散,分别拿回去保存在安全之地。二战之后,在重修圣扬克教堂时,保藏在民间的管风琴散而复聚,完好无恙。这台管风琴的命运,大概也反映了德意志民族对自己的文化和艺术的尊崇和热爱。
那个嬷嬷送给我一张介绍圣扬克教堂的明信片,又微笑着去招呼别人了。
匆匆离开圣扬克教堂,走在车水马龙的汉堡街头,心里回响着巴赫的管风琴声,它来自遥远的地方,庄严而沉着,亲切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