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接触到的雪漠的书,是《狼祸》,当时翻看几页,极为震撼,于是便一直读了下来。从《大漠三部曲》到《西夏咒》,再到最近的《西夏的苍狼》(作家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我发现,每次我都能在他的书中发现新的东西。这让我很是欣喜,因为,一个人的思想一旦成熟,便很难绽发新枝。很多作家的书,只不过是新瓶装老酒,用炫目的外表掩饰内心的单调,一再重复自己,难以突破。可雪漠不是。
《西夏的苍狼》中最让我感到诧异的地方,是紫晓寻找黑歌手,而黑歌手也在寻找紫晓。凉州人寻找梭萨朗,而梭萨朗人在寻找凉州。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个相互寻找的故事,可是,在这寻找背后,却具有更加不寻常的意义。
紫晓是现实中的人,虽然她经历过一些脱离常规的事件,比如私奔,但是,她的现实身份告诉我们,她可以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但黑歌手不是,他的神秘不在于他所处的西部环境,而在于他身上传承下来的遥远的传说,他是一个在现实与梦想间穿梭的使者。他看到了普通人难以看到的世界,经历了普通人难以经历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可以被称作神的使者,他的言行代表着神性的表达。这就形成了紫晓与黑歌手之间的距离,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人与神的距离。但是,他们在相互寻找。紫晓对黑歌手的寻找,可以让人理解,因为在紫晓的心里,黑歌手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力量的化身,或者说成为了信仰的化身。人类,不就一直在寻找这些吗?紫晓对黑歌手的寻找,只是人类精神朝圣路上的一个缩影罢了。但是,黑歌手为什么也要寻找紫晓呢?当然,在作品中黑歌手已经说出了他寻找的目的,那就是为了让方便与智慧和合。可是,在我看来,黑歌手对紫晓的找寻,其实更是对人的肯定。因为,最终能够拯救人的,不是神,而是人自己。
紫晓与黑歌手之间的相互寻找,形成了一个圆,从中,可以看到,雪漠对人的期待和肯定。但是,雪漠的思考并不至于此。在对人间与净土的思考中,他的观点同样石破天惊。梭萨朗在小说中,是理想国,是净土的代名词,它是凉州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梭萨朗,在凉州人的心目中,具有终极意义。于是,世世代代的凉州人,在用自己的生命寻找梭萨朗。可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已经超脱,处于净土中的梭萨朗人也在寻找他们心目中的净土,结果发现,这片净土在凉州。凉州人寻找梭萨朗,就像紫晓寻找黑歌手一样,是对信仰的追逐。而梭萨朗人对凉州的寻找,则在更大程度上,呈现出雪漠对人间以及佛国净土的思考。雪漠并没有肯定净土而否定人间,梭萨朗人对凉州的寻找,就是对人间的肯定,只是生活于其中的人不知道罢了。
肯定人,肯定人间,并不是否定对灵魂信仰的追求。恰恰相反,雪漠正是在大力提倡追求灵魂的清凉。对人以及人间的肯定,乃是他“抱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信念的反应。
雪漠的作品,一直在寻找某些东西。在《大漠三部曲》中,雪漠立足于沙湾、猪肚井那片巴掌大的土地,以此作为人类的象征,为人类的生存困境寻找出路。在《西夏咒》和《西夏的苍狼》中,则专注于寻找灵魂的出路。其中,《西夏咒》与《西夏的苍狼》最大的区别在于《西夏咒》着力于创设一片净土,塑造一群超越于人间的人物。而《西夏的苍狼》则打破了《西夏咒》中形成的这种局面,以否定性的目光,再次回到人间。以奶格玛为例,这在两本书中都出现过的人物,却有着不一样的面貌。在《西夏咒》中,这个人物可敬可佩,可感可叹,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遥不可及,是超越于现实世界的存在,她,就是神。可是在《西夏的苍狼》中,这个人物却脱去了许多神性,带有人的许多特质,她也有烦恼,有诸多不能理解的困惑。对奶格玛形象的颠覆性塑造,当然与雪漠的肯定人、重视人间的思维观念有关。
雪漠从《西夏咒》对神界的浪漫化想象,继而打破这种成规,转换到在《西夏的苍狼》对人以及人间的肯定,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想起那本佛教经典《金刚经》。《金刚经》便是在既成观念之际,进行不断否定,最后归于无实无虚的境地,留给人无穷的思考,并进而于思考中开拓智慧的疆土。
《西夏咒》、《西夏的苍狼》只是雪漠“灵魂三部曲”的前两部,不知接下来的雪漠又会做怎样的思考?我微笑着期待,我想,深思的雪漠一定不会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