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奖是个什么东西?你首先会想到荣誉,其次是钱。如果这个奖来自政府,你还会想到……是的,政治。
面对到手的荣誉和钱,很少有人不会为之动心。可对政治,却需要三思,反复权衡得失,比较利弊。
上个礼拜,英国大作家伊恩·麦克尤恩不顾左翼团体反对,坚持前往以色列,接受耶路撒冷奖。他曾认为文学与政治不该混为一谈,到达以色列后,才痛苦地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他最终的选择是,登上领奖台,批评颁奖者。
今年2月迎来诞辰八十周年的已故奥地利大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是另一个不领情的获奖者。事实上,他讨厌一切文学奖,认为它们荒谬透顶。他明确宣称,他领奖只为了钱。
授奖,或不授奖;领奖,或拒绝领奖,但凡涉及到国家层面,大都是一场政治秀。国家秀的是软实力,作家秀的是硬实力。通常情况下,这种游戏可以各偿所愿,皆大欢喜。当然,也有热脸贴上冷屁股的,两败俱伤者亦不鲜见。
“对自由的渴望是机遇,而不是威胁”
2月20日晚,在耶路撒冷国际会议中心发表答谢演讲时,麦克尤恩指向明确地说,这里的“空气中悬浮着一种巨大而明显的不公不义”。
麦克尤恩的讲话激起了约200位听众中一部分人的不满,后排有人在中途嘘了他。
以色列总统、1994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西蒙·佩雷斯也坐在台下,他身边是以色列的文化部长和以色列任命的耶路撒冷市长。政治家们全程保持着沉默。
麦克尤恩不顾左翼团体的批评,以及要求他抵制此奖的呼吁,坚持前往耶路撒冷领奖。他说,自从做出接受此奖的决定,“我的日子便不再风平浪静。”
该奖的组织者们却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颁奖礼会照常举行,他们无需请出无名女童代领。
在答谢演讲中,麦先生向“这座美丽城市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公民”致意,并随即批评了巴以冲突双方的虚无主义:哈马斯所采行的炸弹客和火箭弹的虚无主义,以及以色列剥夺巴勒斯坦人返回家园之权利、并将加沙地带变成监狱,以及在被占领土上掀起“混凝土海啸”的虚无主义。
他呼吁以色列停止建设定居点,并不再蚕食巴勒斯坦人的土地,并特别提及三位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AB·耶和舒亚和大卫·格罗斯曼,称赞他们“爱自己的国家,为国家做出了牺牲,也一直对国家前进的方向感到难以释怀”。这三位作家都是反对定居点的,也因此成为国家的“良心和记忆,尤其是希望”,麦先生说,然而近年来,他们感到“时代正在背叛他们的希望”。
麦克尤恩表示,问题正如列宁所说:怎么办?以色列要好好利用其作家、艺术家和科学家们的创造力,而不能退回到(严防死守的)碉堡心态。“创造力可以对抗虚无主义。”麦先生说,“变革的气氛、如今漫延中东的对个人自由的渴望是一个机遇,而不是威胁。”
上个月,麦克尤恩曾告诉《卫报》:“我认为,人们应该始终将公民社会与其政府区分开来。是耶路撒冷书展,而非以色列外交部搞的这个奖。我会敦促人们做出这样的区分,这只是文学上的事。”但在到达中东后,麦克尤恩关于“文学是文学、政治是政治”的观点已经改变。“有人告诉我,不论我的文学观点如何,我都无法避开政治。”他在耶路撒冷说,“我必须悲哀地承认,的确如此。”
耶路撒冷奖创办于1963年,每两年颁发一次,目前奖金为1万美元,意在表彰其作品涉及人类自由、人与社会和政治之间关系的作家,往届得主包括阿瑟·米勒、苏珊·桑塔格、伯特兰·罗素、奈保尔、库切、博尔赫斯、昆德拉、西蒙娜·波伏瓦、奥克塔维奥·帕斯和巴尔加斯·略萨等人。上届得主村上春树也曾板着脸,在2009年的颁奖典礼上,不指名地批评以色列的强权政策。村上宣称,他将和以卵击墙的卵们站在一起。“如果有一堵高高的大墙,一颗蛋击碎于其上,不管墙错还是蛋错,我都会站在蛋一边。”他说,“因为我们都是蛋,每只脆弱的蛋里,都有独特的心灵。我们都在对抗高墙。高墙就是制度。”
“当人想到死亡时,一切都是荒谬的”
2月份,德语国家举办了一系列活动,隆重纪念奥地利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诞辰八十周年。在2月9日的纪念日前后,有多项剧演、朗诵、展览等在奥地利和德国举行,数种新书亦已上市。
伯恩哈德是战后德语文坛最著名的和最具争议性的作家之一,同胞女作家、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尔弗丽德·耶利内克说:“他是奥地利文学的标尺,而其他人都是‘其他’(Andere)。无人能与他比肩。”德国文学批评界的头面人物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也说过:“最能代表奥地利文学的只有伯恩哈德。”
谈到伯恩哈德对文学奖的态度,有一句名言广为人知。1968年,他获得了奥地利国家文学奖,伯恩哈德站上领奖台,说,谢谢,但是,“当人想到死亡时,一切都是荒谬的。”
他登上官府的领奖台时,常常不留情面地大加批评,甚至重翻本国不光彩历史的旧账,令在场官员极为尴尬。以至于后来再有奖项颁给他时,主办者一度害怕请他出席典礼,干脆取消仪式,将奖状和奖金支票邮寄给他了事。
在1975年宣布不再接受任何文学奖之前,他已在欧洲获得了多个大奖,包括德语文坛的至高荣誉毕希纳奖。
关于这些文学奖,他说了很多,也写了很多。相关文章和讲话结集成书,英文版名为《我的奖们》(MyPrizes),2010年11月由克诺普书局出版。
他这样谈论形形色色的文学奖———此处由英文版转译如下:
“如果一个人不关心与之相伴而来的钱,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比颁奖典礼更不可忍受。我已经在德国发现了这一点。它们丝毫也不能提升一个人的名望,正像我接受第一个奖时就已经认识到的那样,反而会以这种最令人尴尬的风尚,降低其名声。只有想到钱,才能让我忍受这些仪式;这是我在四十岁以前,不断造访那些古老的市政厅和无趣礼堂的唯一动机。在这些市政厅和大礼堂里,我任由它们亵渎我,因为给一个人颁奖,无异于往他脸上撒尿。同样,接受一个奖,也无异于允许别人往自己脸上撒尿,因为人家已经为了这个,给他付过钱了。我一向感到,被人颁奖不是荣誉,而是一种能够想像到的最大的污辱。因为但凡是奖,其发奖者都是那些想亵渎获奖者的无能之辈。而他们完全有权这样做,因为这个获奖者既低贱,又下流,足以接受这个奖。只有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当一个人的生命和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而且只能在四十岁以前———他才有正当的理由去领奖,拿奖章,有没有钱都没关系。当我领奖时,我是没有这种借口的,我并没有身陷赤贫,我的生命和生存也没有受到威胁;因此领奖的时候,我不仅让自己变得低贱,下流,而且也肮脏透顶,我这么说,一点都没有夸张,就是这样。”
1931年2月9日,托马斯·伯恩哈德生于荷兰海尔伦,乃私生子,自小被父亲遗弃,又与生母不睦,被送进工读学校。他青年时又染上肺病,因此日后多写遁世的生活、疾病及其背后死亡的巨大压力。其主人公通常是所谓的“幽灵人”(Geistesmenschen),生活和事业上的双重失败者,只剩下抨击一切的长篇独白的能力,其中往往含有对奥地利国家及国民的强烈批评,如以当代所谓的“天主教国家社会主义”拟仿德奥合并时的国家社会主义(纳粹),并指责大众愚不可及,甚至攻击奥地利最受尊敬的、也是令他本人大获盛誉的维也纳城堡剧院为“世界上最糟的剧院”。公众和媒体深受刺激,一度对他冠以“把自己的巢搞脏的家伙”(Nestbeschmutzer),言下之意,他不爱国,就不是什么好鸟儿。
1989年2月12日,58生日后的第三天,托马斯·伯恩哈德在奥地利的格蒙登去世。遗嘱中规定,其未发表作品不得在奥地利发表,未上演作品亦不得在奥地利上演。
然而,八十诞辰之际的各种纪念表明,奥地利人民依然喜爱着伯恩哈德,尽管其中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