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伟大的作家,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衰老呢?谷崎润一郎以70岁高龄创作的小说《钥匙》,给了我们一个独特的答案。这部完成于1956年的作品,即使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读来,个中对心理的细腻而极致的揭示,依然让许多人震撼或不安。钥匙打开了不便直白的日记本,更打开了深藏在日本这个民族深处的压抑和执念。 记得英国历史上最多产的畅销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进入晚年,察觉到自己开始面临失忆症的困扰的时候,依然创作了一部新的侦探小说。而小说的主人公,正是一个被失忆症缠身的侦探。克里斯蒂面对自己身体的衰弱,实在有着一种令人感动的不屈服。而谷崎润一郎在面对被病痛折磨的晚年,则更是超出了“不屈服”的态度,转而将它作为自己审视、反思过去文学追求的契机,实现了令人惊讶的突破。 谷崎润一郎的一生都在追求对女性美的极致表达。据说这唯美主义的种子,来自他小时候看着祖父膜拜当时尚为日本社会所不接受的天主教信仰。威严的祖父在柴房中偷偷跪倒在圣母玛利亚的脚下、虔诚崇拜的表情写在祖父平日肃穆的脸上,想来这样的场景必定会给幼年时的谷崎巨大的震撼。因此年轻时代的谷崎开始崇拜王尔德,并且自然地走上了全盘西化的道路。他搬进了西方人聚居的地区,立志娶一个欧洲女子为妻,文学上也模仿起十九世纪末开始风行欧洲的恶魔主义风格。《刺青》、《痴人之爱》,这样的作品在有着骑士文化传统、歌德美学熏陶的西欧几乎是颓败时代自然的选择,然而在从来贬低女性的武士道文化的日本,却是难得的新风。当对女性的审美被抽象出来,完全剥离了社会、政治、甚至生活中与唯美追求无关的一切成分时,就达成了一种高于日本民族社会传统,却又非常契合日本民族本性、甚至契合东方文明深意的精神化的唯美风格。难怪郁达夫、田汉、郭沫若都曾如此推崇和模仿谷崎润一郎了。 然而真正伟大的作家,终究是要能充分揭示自己民族的独特灵魂的。所幸谷崎很快就在日本传统美学和东方的古典精神趣味中寻得了更多养料。此后创作出的小说《春琴抄》和《细雪》,前者取材于日本江户时代的故事,后者则充满了关西地方的风情画卷;将东方传统的含蓄、阴翳之美和精神至上的理想化美学观发挥得淋漓尽致,文字也因为民族意趣而变得厚重、深沉了许多。《春琴抄》中的主人公为了自己的爱人始终如记忆中美丽,竟选择了让自己失明的惨烈方式。而《细雪》之中几个姐妹的感情经历,则更多地散发出如原结子的电影形象般淡淡的唯美哀愁。 在《细雪》这部被称为当代《源氏物语》的作品完成之后,谷崎的文学生涯似乎就应该到顶了。然而当这个背负盛名的老人进入自己的暮年时,却突然似乎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恶魔主义风格,创作出了让卫道者们挞伐的《钥匙》和《疯癫老人日记》。更为甚者,这两部完成在谷崎70岁以后的作品,背叛了他一生中将美从具体感受抽象出来的创作原则,找到了原本丢失的物质根本。细细想来,这也是顺理成章的。正如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并不会在意自己身体各处的细微感受,而肌体日益衰退的老人却会对此特别敏感,正是晚年的病痛和对身体本身衰弱的日复一日的体验,使谷崎对于自己的唯美诉求有了不同于青年时代的突破性理解。只是这样的推倒重来,对于一个功成名就者,想来并不是件易事。《细雪》完成后天皇授奖的殊荣,和《钥匙》完成后国会议员的谴责,实在是一个需要勇气面对的变化。然而谷崎毕竟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忠实于自己的身心,不顾一切地完成了《钥匙》的创作,也无心插柳地为后来的日本文学贡献了一个久盛不衰的新模式。 在《钥匙》中,谷崎用短小的篇幅和日语特有的平白清淡呈现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值得玩味的微妙情节。小说的独特体例,用夫妇二人两本日记的平行叙述,将主人公们被约束的内心信息慢慢释放出来,不断带给读者各种或正确或错误的信息。这样东方式的含蓄方法,将主人公教授的欲求与夫人细腻的心思缓缓道出,直到故事尾部许多谜团才一一解开。即使如此,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却仍不忘在全篇画上句号前扔下充满日本式的含糊暧昧,好让读者想象玩味。 大师在临终前,也许看破一切俗世虚名都将化作尘土,便索性选择认真体味内心的音符,好用蝌蚪状的符号回归生命的本源。在谷崎的最后一部小说《疯癫老人日记》中,病榻之上的他再一次采用日记体叙事。可我们终究无从知晓,这是写成日记的小说亦或是假借小说之名的日记。一代文豪,在古稀之年,以生动的笔墨和独一无二的视角让一位老人跃然纸上。半个世纪后,当他早已作古、生前多少风流倜傥一并随风消散时,这位“疯癫老人”却成为永久的文学形象,依旧鲜活地躺在无数读者案头。 谷崎,疯癫与否,且任由后人评说;而在一曲唱晚中走出一位永远的老者,不复年青,亦不会走向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