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一道坎，人们急急火火地、热情地奔着它。
     有时想，这年啊，像孙悟空后脑勺厚厚的猴毛，揪一撮，吹口仙气，千万个就跑出来，每个都色彩缤纷，藏了千奇百怪的故事，每人一个，呼呼嚎嚎地追吧，过眼成云烟，卷进滚滚红尘，新的年又近了。
     从前，小孩子盼，有糖吃，放小鞭，锣鼓响看秧歌，吃肉，穿新衣。现在生活好了，咱的孩子从生下来，日日过年，多大的场面没见过？飞机起飞时，他小小的模样，一本正经，优雅地闭眼睛，张开嘴空嚼着。问他，丢过一句：你也这样做，当心耳膜受伤！
     当下啊，老人家盼，过年时，能看见儿女了。他们苦苦捱时光，手绢包着的，窗子掩着的，脚步蹒跚着的，颤抖着手，攒起可怜的思念。年来了，团聚的快乐噌噌冒出来，喷散出明亮的火花，达到极致，再享受一次天伦之乐吧。
     我的乡村，人们生活好了，总要盖大房子。老两口，小两口，老爷子老太太，再加上客房，四四方方，通透宽敞。一定要修起讲究的门楼，门楣上挂着荣誉奖牌：“五好之家”、“敬老之家”、“文明大院”字样的标识。那代表着安康、富有和祥和。
     从前可不是这样，这房子原址处，戳着东倒西歪的土坯房，跟前站着土黄烟囱，漏顶了，破糟糟。眼看着年来了，全家人胆战心惊，凄苦地熬着。过了腊月二十五，男人天不亮爬起来，先钻出马窗子反锁了门，再左右瞧瞧，没被人发现，溜回屋，遮了布，全家人屏息静听。债主们纷纷来敲门，砸得门板山响，那把大锁头震颤着，啪嗒啪嗒乱窜，见还没动静，骂骂咧咧，丢下烂话一箩筐，走了。有的债主坏心眼，搬来大片河垡头子堵上烟囱口，奸笑着，狠笑着，愤愤地躲开了。屋里俩大人和五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冰凉炕上挤作一团，一床棉絮扯来扯去。好不容易，夜深人静，灶台烧把火吧，辣烟袅袅，阴魂不散，蔓延着，充斥着，呛得全家人鼻涕泪全出来了。就这样也得挺着，五天过来后，大年夜过了十二点钟，就正儿八经是新年了，奔着这个年，抱着莫大的期盼，还了债，吃饱饭，直起腰，再奔年。
      奔年的脚步，越来越轻松了，孩子成年了，家里多了劳力，填平了日子的沟坎，人都慢慢变得从容了。那年，腊月二十七，我和大哥穿上靰鞡鞋，带了蓬松的狗皮帽子，袖筒子都是狗毛做的，暖和着呢。一大早，天还青着，木爬犁的长绳索斜挎在大哥肩上，踩着皑皑白雪，嚓嚓哗哗地出发了。五十里外的田家窑有好猪肉，我们上了秋就订下一脚子。那路啊，尽是穿越田野的毛毛道，爬犁磕碰着垄沟垄台，西北风旋着穴儿，在荒野里叫，冻得地面嘎嘣嘎嘣响。大哥的狗皮帽子结满白霜，搂着脖颈还兜住了下巴颏，圆咕隆冬，只露了一条窄窄地缝，阳光一晃，直刺刺地。我就笑，使劲眨巴眼皮，睫毛上的霜化在脸颊上，冰冰凉。在他身前身后跑，心中充满欢喜，昨天我看见妈买了大包的糖果，过年时准能吃到很多，咂咂嘴，现在就甜。
      田家窑，是一个小村子，从后道走进去，后趟房一拐弯就到了杀猪那家。一个瘦高的女人，系了红围巾，干净爽快，笑呵呵地拉了我和哥进屋。塞给我们一些热乎豆包，我和哥拉着那脚猪肉出来，天已经下半晌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干粮，呼呼地往家走。哥拉着爬犁，小跑似的，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脑门上的汗水，出来了被冷风吹干，又出来了。我小声央求哥，慢点，哥回头笑笑，抹一把汗水，脚力缓了。斜阳在天边悄悄地移动，红彤彤的圆脸，把田野衬得更加白亮。木爬犁上那脚猪肉蒙了冰，活鲜鲜的，一踮一踮地支愣着。走着走着，我仿佛听见灶上大铁锅呼噜呼噜叫，肉要熟了，父母招呼着孩子们，紧张地忙碌着。哦，年是一位重要的亲戚，正在路上走着，快到家门口了，沙沙沙，沙沙沙.......红灯笼先爬上高杆瞭望了。
      生命开始了，还在娘肚子里，就奔年了，刚出生，就赖一岁。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今年来了，只有桃花依旧。向往吧，明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