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清明时节。雨洋洋洒洒地飘下来, 冰凉凉, 粘稠稠的。虽说是立春一日, 水暖三分, 但仍使人感到阵阵寒意。
鲁侠一边蹬着自行车, 一边用手抹掉脸上的雨珠子。他已经抹过好多回了, 可他刚刚抹掉, 一会儿又粘满了。
今天, 他本打算为父亲去扫墓。父亲逝世时, 他还没上小学。已记不起父亲丁点儿印象, 可他每年照样去父亲的墓地一趟。
正准备出门时, 接了个电话, 是新公司来了最后的通碟, 说他如果再不去办理有关手续, 作自动离职处理。于是他匆匆地骑上自行车朝新公司奔去。
新公司的办公楼还是原公司的那座办公楼,所不同的是, 在大门入口不远处新树起了一座雄健伟岸, 昂首啸天的骏马铜像, 办公楼东侧墙壁上, 新挂了一幅高 8米宽 6米的巨大的产品广告牌。
人事部的于部长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他:“鲁主任您来了”。
“来了”。鲁侠把自行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放, 把湿漉漉的头发理了理, 挪了一步不方便的左腿就坐下了。好久没工作了, 他的嘴皮子笨了许多。
于部长问:“您想好没有”?
鲁侠沉思了一会, 反问一句:“我的工作是如何安排的”?
“这个嘛, 荣董事长已交代我告诉你, 这次对受聘员工再进行一次调整, 除个别高级管理人员外, 女的40 岁, 男的50 岁, 基本上是一刀切”。于部长作出了一幅无可奈何的苦相。
鲁侠的脑子嗡地胀痛了一下, 他赶紧用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 然后才略有所思的说:“于部长,我是原来公司办公室主任, 是高级管理人员, 况且我是因工受伤,应算工伤, 难道也只能拿补偿金走人。”
“至于这个大家都知道, 如今是一视同仁竟聘上岗”。于部长斜了他一眼, “至于你工伤的事, 我也提过, 荣董事长就是不同意, 说你那工伤还是在改制前发生的, 他的新公司不予负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 鲁侠再说也无用了。他近半年来清闲, 看过不少小说, 小说里说外商老板够狠的,于部长充其量是个传声筒, 看来, 这事还得去找江云泰。他是原公司的老总, 现新公司的总经理还兼着个原公司留守办主任, 找他, 也许两头都管用。
想到这里, 鲁侠离开了人事部, 一跛一跛地走进了江云泰的办公室。
好不容易捱过了中午12点。江云泰送走最后一拨人后走近鲁侠说:“哎,鲁主任,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于部长跟你说了吧?”江云泰问。
鲁侠小心翼翼地说:“说了,不过江总,我想续聘,如果,如果为难,就办个工伤退休好了。”鲁侠自知续聘已不可能,只好来个了急转弯。
江云泰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我是为外商老板打工,但金骏马的人我都牵挂着。遗撼的是,我也有为难之处。当时,派你去陪税务局领导,是我派的差,的确是工作需要,而你又是为救一个税务局领导受伤。按理,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而且一定会帮你。”江云泰说到这里也来了激情:“我想,这样行不行,你先去找找劳动局,看工伤退休能不能尽快办好。只要工伤的事办好,这里就交给我办。”
“那好!那好!”鲁侠听了,觉得心里舒爽多了,是呀,将心比心,江总就是理解我的心。他似乎觉得工伤退休已有了点眉目,谁不知道他江总是神通广大,在市里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鲁侠这一夜睡得不很香。只有早上 6点,他就一点睡意也没了,他想起床,天还没有放亮,于是又重新闭上眼睛。
鲁侠想起江总的话,便一骨碌爬起来,将原来的病历、诊断书什么的统统翻了出来,然后匆匆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一番,再回到房间,将翻出来的那些东西装进了手提包。这手提包已多时没用,上面已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用手抹了抹,即刻又显现出黑油油的光亮。
鲁侠想起要给儿子亮亮去个电话。亮亮在武汉大学快毕业了,春节在家时,亮亮说要去读研,说学校已定下了。鲁侠当时没表态。他希望儿子早点参加工作,为家里减轻点负担。亮亮如果坚持要读,他不是不同意,而是妻子已经下岗,自己马上面临下岗,恐怕儿子读书费用更会吃紧。
亮亮正好刚起床。
鲁侠刚把电话打过去,亮亮就接上了。父子俩只是简短地相互问候。鲁侠还是没敢跟儿子提起自己下岗的事。
鲁侠早饭也懒得做,只跟妻子刘雅萍说了声:“我要去劳动局。”
刘雅萍近一年来,不知是更年期反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说什么话总粗声大气:“你怎么啦,今天去这里,明天去那里,一下子就这么忙啦。”
鲁侠没闲心去解释:“人家急死了,也没一句好话。”
刘雅萍也不示弱:“什么事急死了,我知道不,你给我说过,啊,真是的。”
鲁侠知道是自己的不是:“好了,好了,我中午回来给尊夫人汇报就是。”
劳动局就在市委的斜对面。
分管工资福利的副局长是一位年轻女性,复姓司马,名柳。原是公共汽车公司的一位售票员,因为服务态度特好,又见义勇为,乐于助人,破格提拔到公司领导岗位,去年,她被调任现职。
鲁侠很快找到司马柳。司马柳刚好送一个客人到楼梯口。
司马柳接过鲁侠递过来的报告,一目十行地看了看,放下,接着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老鲁,你这事嘛,你们江总来了电话,我也深表同情,你把报告放这儿,我们研究一下,看能不能作特殊情况处理。”
鲁侠赶紧说:“那太谢谢您了,只不过……”“能不能快点,我们公司正在改制呢。”鲁侠有点怯怯地说。
“快也快不了,慢也慢不了”司马柳两眼先看窗外,漫不经心地回答。
鲁侠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劳动局,心中不免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以往,鲁侠是很少求人的。他在计划经济时代搞销售,产品即商品,不需求人。企业走向市场后,他调到供应科,即使足不出户,也有供应商一拨又一拨地找他求他。他调任办公室主任后,他负责管车调车抓基建等工作,又是别人有求于他。
可如今,他一连两天,找了部长,找老总,找了老总,又找局长,以后还不知要找多少带“长”的官,哎,这求人真不是滋味。
回到家里刘雅萍刚好开完留守人员会回来,如获重大信息一般对鲁侠说:“你这事可找原公司留守办试试看,真的,原公司留守办就是处理你这一类遗留问题的。”
鲁侠认为妻子说得在理,但也有些犹豫,因为,留守办副主任李正河曾与他有些过节。
那是鲁侠住院前不久,李正河要车去市纪委,他当时是原公司纪委书记。可鲁侠说没车了,全都出去了。过了不久,李正河出公司大门时,正好看见鲁侠开车出去。李正河后来一打听,鲁侠用车是为妻舅家奔丧去了。
李正河火头很旺,他简直恨死了鲁侠,他恨鲁侠不该明明白白地骗他,谁没个公车私用,关键在不该说没车了,这不是欺负他吗。李正河很想借公车私用处理他一下,但碍于江云泰说情,最后不得不不了了之。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这些,鲁侠还是决定去试试看。来到留守处,李正河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哟,鲁大主任,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鲁侠连忙说:“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是来……”
李正河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鲁主任,你现在的劳动关系还在新公司,有什么困难,只能找新公司。”
鲁侠小心翼翼地说:“我找过江总,江总说要我找您反映一下。”鲁侠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因为江云泰根本就没说。
李正河公事公办地说:“可我们留守办管理的名单上没你的名字,你叫我们怎么答复你。”
鲁侠开始有些不示弱了:“我找新公司,新公司荣董事长说我这伤是在他投资前发生的,我现在找留守办,又说我是新公司的,我总不能是个天吊户吧。”
“好了,好了。”李正河不愿再听下去,只好来个顺水推舟:“鲁主任,你看这样,江总既然说要你找留守办,那就再去找江总说说,他是主任,我可只是个副主任哟。”
第二天刚上班,鲁侠就站到了江云泰的办公室。
江云泰自新公司挂牌以来,每天都要提前半个小时上班,而且成了习惯。鲁侠进来时,他已理清了一些头绪。他点燃一支烟,抬眼看了看鲁侠问:“你又有何贵干?”
鲁侠回答:“还是那事儿。”
江云泰有点动怒了,他霍地站起来,继而又缓缓地坐下去,他扫一眼鲁侠,摆一下头才说:“我昨天在电话里,不是跟你说好了吗,要你去留守办反映一下。”
鲁侠忙说:“我去过了,他说只能找你江总。”
江云泰将手里的签字笔往桌上一丢:“怎么能这么说呢?”说罢即拨通了留守办的电话。
“噢,你是正河啊,是这么回事,局里最近找你谈话没有。”江云泰拐了个弯问。
“谈过,谈过。”电话里,李正河诚惶诚恳地回答。
江云泰接着说:“既然谈过,你就是代理主任了,你就得全权负责,我现在的全部精力只能交给新公司,不然荣董事长又要生气了。”
鲁侠已听得明白,他在江云泰这里也要当一回皮球了。但老当皮球怎么行呢?不行!
应该重新调整一下,不能老吊在一棵树上,应该去找一棵大树,背靠大树好乘凉嘛。忽然他想起了一棵大树,那就是抓工业的张市长。他作为办公室主任,与张市长有过不少接触,他总觉得张市长象个父母官。
何况劳动局本身就由张市长分管,劳动局那边不会不听市长大人的,新公司与原公司留守办也不会不听市长大人的。
鲁侠终于找到了张市长。张市长从办公楼下来,正准备坐车去赴宴,让鲁侠给撞见了。鲁侠原以为在这时等着,是等着张市长从外面回来,哼,原来是这该死的门卫也在骗他。
张市长五十开外,架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时,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的,给人一种慈善者的风度。他给鲁侠的答复,的确让鲁侠实实在在地振奋了一回。
张市长要鲁侠把办工伤的原始资料备齐,打上一个报告,先找江总批示一下,然后再到劳动局申请工伤鉴定,工伤鉴定属实,你的工伤退休就成了,我会跟江总去个电话,他会帮你的。
鲁侠庆幸自己的守株待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鲁侠又忙乎了一天,终于拿着江总的批条,也拿着所有的工伤原始资料,又来劳动局找司马柳。
找司马柳的人今天格外多,走了一人又来一人,去了一批人又来一批人。鲁侠好不容易瞅准一个空隙,将一个报纸包好的四方小合放到了司马柳的抽屉里,见又有脚步声近了,他赶紧把要说的客套话咽下去,将准备的资料呈给了司马柳。
司马柳见过江总的批条,面色亮丽了许多,她特地离开自己的座位,给鲁侠倒了一杯茶,并嘱鲁侠等会儿。
鲁侠一杯茶还未喝完,司马柳就回到了办公室,还喜讯一般告诉鲁侠:“局长已同意给你作特殊情况处理,不过今天你错过机会了。我们劳动局有个文件规定,每半年的最后一个月是各单位工伤上报时间,你们公司去年未报,只能在今年 6月时补报,到6月底,我们劳动局派人带你去医院,重新搞个工伤鉴定,这样就快了。”
鲁侠连忙说:“你们既然作特殊处理,那应该有个特殊的时间,有个特殊的程序,怎么还要等到 6月份哩,我,我就算求你们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声音有些哽咽,几乎要拿出下跪的姿式。
司马柳迅捷地起身拉住他:“别这样,你的事快了,你的事快了,不就是再等一个多月吗。”
鲁侠越听,牙齿越是咯嘣咯嘣地响着。他再等一个多月,算不了什么。他气愤的是,他为了公司的工作,牺牲休息日还不算,我那是提着性命,出生入死呀,到头来,公司里连个工伤也没有上报劳动局。
春雨霏霏,风儿轻拂。
不知怎的,鲁侠总觉得今年春天比往年冷。平时,他喜欢把头伸出窗外,看楼底下街上穿梭的车,行走的人,听收旧彩电,做牛皮带、买老鼠药一类乌七八糟的叫卖声。
窗口的风儿不大,但鲁侠感到冷嗖嗖的。
鲁侠这几天,全身都有些酸痛,尤其是左脚,只要挪动一步就钻心地痛。而且,也不知为什么,妻子的支气管炎又发了。鲁侠带她去打了针,吃了药,不但未见好转,那咳嗽声却一声比一声紧,咳得人心里一紧一紧的,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时,他想起了亮亮读研的事,他铁了心,一定要让他读。
回想起自己也曾是块读书的料子,就因一场“文革”,切断了他的读书之路,后来参加了工作,读过工大,读过夜校,只因工作忙,一个文凭也没有拿着。现在,儿子不是在替老子还了这个心愿吗。作最坏处想,即使办不到工伤退休,就是把那三万元买断补偿金花光用光,也要送儿子读研。花光用光?他突然眼前一种茫然。今后怎么办,今后怎么办?他的心里几乎是在叫着。他忽地鼻子一酸,眼眶儿又开始模糊了,眼角上滴下一滴清亮清亮的泪珠儿。
这时,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江云泰打来的,叫他马上去新公司一趟。
江云泰的办公室里坐满了面孔严肃的人,气氛好象有点儿压抑。鲁侠不想去打扰他们,只好在隔壁办公室找个位子坐下了。江云泰来到鲁侠身边,很小心地对鲁侠说:“你等等噢,我有话跟你说。”江云泰说完就匆匆走了。
鲁侠没有想到,江云泰今天如此和蔼可亲。过去,江云泰吩咐他时,不是官腔就是将军令,根本与轻言细语无缘。
“鲁主任,有请。”人事部于部长在叫他。
鲁侠愣了一下,旋即稳了稳神,就面糊一般跟着于部长进了江云泰办公室。
“这是鲁主任。”江云泰指着鲁侠介绍给一位稍胖的人,然后指着稍胖的人对鲁侠说:“这是市纪委副书记周维同志,他今天来,就是给我们通报个情况。”
鲁侠伸过手去与周维握了握手,坐下来等着周维发话。
鲁侠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纪委的领导找他,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随之那受伤的左腿轻轻地颤动起来。他努力想镇静下来,不知怎的,反而两只腿同时颤动起来,而且频率加快。
鲁侠听周维说话时,越听越疑惑,越听越上火。周维以后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已无心细听。周维说话的大意,他还是明白了几分。
鲁侠为救一个税务局领导身负重伤,这已众所周知。市纪委却认为鲁侠一行,公款请钓违纪在先,何况还险些酿成人命关天的大事故,在全市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至于鲁侠的处理,周维说得也很明白。本来要给鲁侠以党纪处分的,鉴于他在违纪过程中,能舍己救人,有立功表现,也就将功补过,免予处分。并已作出决定,鲁侠参与公款请钓,其伤是因违纪而引起的,不能作工伤处理。
这简直是当头一棒,好多天了,鲁侠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鲁侠这五大三粗的硬汉子终于倒下了。
妻子坐在一旁傻看着,一声咳嗽交替着一声呜咽。那情景真象是有人要进地狱一般,可怜兮兮的。
因公款请钓,江云泰挨了党内警告处分,他觉得太意外了。江云泰原以为在新公司任职一年,经济效益上了一个大台阶,并且这钓鱼的风声早已过去,上头应该不会再追究什么了。现在就剩下给鲁侠办好工伤退休的事儿了。
可如今的结局,让江云泰也懵懂了。他深感对不住鲁侠,也对不住鲁侠全家。
他弹掉烟头上长长的烟灰,又猛地吸上一口后,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这时,江云泰想起急于打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他的同窗好友,一个企业的老总,请他帮鲁侠安排个合适的工作。一是打给鲁侠,就说晚上要到鲁侠家里坐一坐。
后来有人说,要不是鲁侠救上来的那个税务局领导,前不久因受贿给端出来了,那钓鱼风波早就消歇了。
曾刊于2008年第7期《小说月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