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的现实品格,意味着作家要比现实走得更远,意味着作家的文学追求与现实生活处于一种自然、融洽的关系之中,还意味着作家的笔锋能够直指世道人心。
翻检2010年的中短篇小说,既不会让人惊喜异常,也不会让人大失所望。或许它还蕴藏着一个未来的惊喜。
当今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呈现出多样化发展的趋势,不同类型、不同风格、不同题材的作品交相辉映。从整体上说,这大大丰富和扩展了中短篇小说的内涵和色彩。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中短篇小说越来越具有坚定的现实品格。
当代中短篇小说形成了一个关注现实的良好传统,其内容主要反映的是当下的现实生活以及出现的新的生活形态,探讨的是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中短篇小说越来越能受到读者关注的重要原因。
深邃的问题思索
其实自现代文学以来,中国的作家就有着积极参与现实的文学传统,人们把那些直接干预现实生活的小说称为“问题小说”。一般的“问题小说”仅仅起到一个揭露问题的目的,但揭露问题并不是文学的根本目的,对问题进行更深邃的思索才是作家的本分。
因此,小说的现实性不仅仅在于它所反映的内容是现实生活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在于作家要比现实走得更远。
林那北的中篇小说《息肉》关注的是当下被人们广泛议论的强制拆迁问题。但作者并没有从强制拆迁的社会性上去做文章,而是关心在拆迁纠纷中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何光辉站在街道主任的立场上,自然也对朱成民这位上访专业户十分恼火,他把这样的人看成是社会的赘生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社会赘生物大概也像长在人体内的息肉一样,任其发展就会转为癌症,但对待社会赘生物,也能像对待息肉一样做个手术一刀割掉就解决问题吗?
肖勤的短篇小说《金宝》讲述的是一个上访的故事。上访是中国特殊的社会现象,甚至发展出了上访的中介者和经纪人,这说明了上访这种现象的复杂性。但小说的价值并不在于作者反映了这一现象,而在于作者发现了上访这一社会现象对人心的伤害。小说中的郑老四是乡里的上访者,作家不仅同情郑老四的遭遇,更同情他被迫不断上访后而受到的心灵伤害。
于坚的短篇小说《赤裸着晚餐》则与住房问题有关。主人公戈伟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士,但他也要贷款为自己买下一幢别墅,他把别墅视为自己的空间,他要在这里自由自在地赤裸着身体。当他如愿以偿时,就邀请他的几位老同学来参观。这几位属于社会的成功人士,他们似乎并不情愿像戈伟这样的底层人士跻身到他们的行列中来,戈伟沮丧地发现,拥有物理的空间并不代表拥有精神的空间。最后,当戈伟想在这个空间里赤裸着晚餐的愿望也被小区的花匠破坏了时,他不得不举起猎枪来维护他这点可怜的自由。于坚从房地产这个社会热点话题入手,引入到个人生存空间自由的问题,充满了思想的锐利性。
美妙的文学想象
坚定的现实品格意味着作家的文学追求与现实生活处于一种自然、融洽的关系之中,他们在处理现实经验时具有美妙的文学想象力,而新的现实经验也有益于作家拓展自己的审美空间。
魏微的中篇小说《沿河村纪事》与作者前一段的生活经历有关。她曾在广东番禺挂职当一名乡镇干部,因此对乡村现实有了切身的体验。但这篇小说并不是直接再现她所体验过的生活,而是重构了一个现实——沿河村,而这个重构的现实要比她挂职生活中的现实具有更加广阔的精神空间。在她重构的现实里,出现了“主和派”与“主战派”的争执。这两派既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小可以小到把它当成是一个乡村里的两派人群,大到可以把它看成是从国家和历史的角度对于社会经济发展中利益冲突的一种概括。这里包含着作者对当代现实的思索、感慨和疑惑。在这个精神空间里,作者有那么一点荒诞,那么一点诙谑,那么一点偷着乐,那么一点一本正经,也有那么一点庄重严肃。
范小青的短篇小说《接头地点》所讲述的故事绝对是当代性的。大学生马四季响应政府号召,报名去当村官,这是新鲜事物。但范小青却将这一新鲜事物与乡村非法出卖土地的匪夷所思的事件对接了起来。这才是一个思想敏锐的当代作家与现实生活的巧妙的“接头”。
难得的精神担当
坚定的现实品格还在于作家的笔锋直指世道人心,表现出难得的精神担当。
铁凝的短篇小说《1956年的债务》塑造了一个生动的吝啬人形象。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是吝啬人形象的典型,但葛朗台吝啬得让人们憎恶,而铁凝所写的这个吝啬人却是吝啬得让人心酸,因为我们从这种吝啬中读出了时代对人的挤压。尤其可贵的是,铁凝的立意并不在于写吝啬,她通过一笔债务,对比了两个时代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首先自然是物质上的,今天的物质丰富程度是当年的饥饿时代完全不可比拟的。然而在铁凝的叙述里却隐含着一个质问,质问今天的时代,虽然物质丰富了,却是不是遗漏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这恰是小说引人深思的地方。
杨遥的短篇小说《奔跑在世界之外》是一篇关乎人心冷暖的作品。孙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有不少的毛病,这样的人物在生活中显然是不讨人喜欢的。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看到谁有了难处,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能力,总是想着要帮上一把。孙金是一个卑微的人,他身上的热量少得可怜,但他要用这微弱的热量去温暖这个世界。问题是,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冷漠,哪怕他拼命救助的对象刘老三,也对他没有半点感激之情。杨遥或许对这个世界感到了悲观绝望,于是他用了这样一个标题:“奔跑在世界之外”,难道说,我们这个世界真的就再也容纳不下孙金的善良之心,真的不再需要孙金式的善良之心?
方方的中篇小说《刀锋上的蚂蚁》有一个很好看的故事,一个德国退休的法官费舍尔热情地帮助一位中国画家鲁昌南,让他举世闻名,走向了国际。在阅读这个故事时,读者一定猜想,德国的退休老人为什么要这般热情地帮助一位中国画家,费舍尔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了他退休后仍然有能力干成一件事,因此他很快乐,他的收获就是快乐。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当今社会因为利益和欲望的无限放大而把身边的事变得越来越复杂,方方讲述一个这么简单的道理,显然是别有深意的。
阅读这篇小说时,费舍尔和鲁昌玉这两个人物值得格外关注。鲁昌玉是那位画家的妹妹,妹妹一直是哥哥最坚定的支持者,她相信哥哥是最优秀的画家,为了哥哥的事业,她同样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切。鲁昌玉和费舍尔属于同一种性格,他们只要从自己所做的事情中得到快乐就很满足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被世俗功利所困扰,能够像费舍尔和鲁昌玉那样把快乐的过程简化吗?
这大概就是方方这篇小说标题的寓意所在。在刀锋上行走的蚂蚁无疑是紧张的,但蚂蚁为了生存又不得不紧张地行走下去。为此方方并没有将这篇小说写成一篇批判以怨报德的道德化小说,因为鲁昌南不就是一只在刀锋上行走的蚂蚁吗?
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大多数不都是在刀锋上行走的蚂蚁吗?因此这个世界才变得复杂起来,简单的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也就难以实施。小说于是在结尾处笔锋陡转。费舍乐在中国再一次见到鲁昌玉时,发现她并没有因为哥哥的成功而改变生活,他的快乐感渐渐消失,因为他看到在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同时可能会给另外一些人带来伤害。但鲁昌玉丝毫不这样认为。她说她怎么要抱怨哥呢,“哥哥变了是因为他的生活变了,我们没变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没变”,这就是一个中国普通人的生存观和价值观。这是一种比费舍尔的快乐哲学境界更高的一种哲学。
其实在中国大地上,在我们的身边,就有着许许多多的像鲁昌玉一样达观的普通人,但我们从来都是忽视他们,更不会想到要去褒扬他们。唯有作家方方想到了。这就是作家的良心和职责。